指尖上,挺立着薄如蝉翼的小小一片。平滑漂亮的曲线,清透晶莹,轻盈得仿佛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乔冉凑得不能再近,鼻尖几乎就要碰上它,在售货员的指导下,观察它边缘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一条浅痕。
“这样就是正面,现在可以戴了。”
乔冉屏住呼吸,尝试将一片隐形眼镜贴入眼中。可只要轻轻一碰,眼球就刺痛不已。在泪眼模糊中,薄翼从指尖进入了眼内,随之新世界出现了。原本的暮色昏沉变成光明一片。在吸附于眼球表面的镜片的帮助下,光线准确地聚拢在视网膜上,将世界落成一个清晰的像。
像里首先是父亲过分清楚的脸,乔冉骇了一跳。父亲的白发什么时候这样多了?父亲的脸也老多了,跟乔冉视线下降前的记忆比,像是换了个人。乔冉更不敢去看他眼里的红血丝,那是为她熬出来的吗?
像里其次出现的是自己。乔冉把目光移向售货员递过来的镜子,小心翼翼地。任谁要看见自己的本来面目,都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她模仿着外界的眼光打量自己,模样不坏,白晰的脸庞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发白,令脸颊上那个浅浅的小斑点看起来更明显。斑点是幼时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疤痕,原来它的位置竟在那?乔冉一时有些小小诧异,她原以为更低一些,这是因为她在视力不佳时,只能凑近看局部而失了全局的缘故。
清楚吗?售货员问。乔冉嗯了一声,把视线转向外面。雨丝不再是晦暗的,是银线了。乔冉睁大眼睛,仿佛能将每一丝雨在落地之前定格、捕捉。有了这双眼,她也能将那个人捕捉。
见女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乔成远很自责。十二岁那年,女儿曾因为外伤短暂失明过一段时间,复明之后,他时常叮嘱女儿爱护眼睛,可没想到女儿的视力还是受损了,他竟然到现在才知道。怎么了?看不清楚吗?乔成远担心地问。清楚。乔冉简短地回答。
带着这双眼睛,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一切都宛若新生了。乔冉把一路上的人和物都好好地看了一遍,不止是看,而是审视,一双绘画者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与众不同的,框架,结构,布局,色彩,光影,关系,轨迹,神态,情绪。那次复明之后,她不再拿起画笔,也不再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人事物。画画是她与世界的一种联系,不画了,世界之于她,只是布景板的存在。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重新被派上了用场,她用目光默默地做着速写,将街头巷尾每一处可藏人的褶皱,和每一块可作为后视镜来侦察敌情的门窗都画进脑海。
乔冉把自己当成鱼饵诱敌出洞,似乎就改变了这件事的性质,也改变了她与跟踪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在这之前,她是惊弓之鸟,想从那张无形之网逃脱,可奔跑的速度根本不敌目光的移动。在这之后,她反转角色当起了猎人,顷刻之间便变了意味。她现在也是游戏的玩家之一了,她发起了新的挑战,令原有的规则转向。原来在任何关系里只要够勇敢,单方面亦可改变局面。
也许对方发现乔冉变成了猎人,也许他不喜欢这个新游戏,一连几天,跟踪者都没现身。乔冉撑着伞走在街头,不经意间一回望,各种颜色的伞像蘑菇般盛开、移动。乔冉盯着看了很久,没有看出哪一朵蘑菇是可疑的。难道他就这样消失了?
***
月考卷子发下来了,每门课的分数都在找乔冉的麻烦。父亲对她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太高要求,但她总是想起母亲去了美国之后,父母打着越洋电话与对方争执的那些夜晚。父亲怕影响她,关着门压低了声音,这使得他的声势无形中低了半截。父亲擅长沉默,不擅长争吵,他反复强调的只有两点,只要女儿留在国内,他一定会戒酒,一定保证让她考上大学。最后两人达成一个勉强的共识,把选择权交给乔冉。可乔冉仅仅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见到父亲眼里的光一下子灭了,人也像突然矮了下去,明明他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乔冉明白了有一份重量在自己身上,但这重量不是恒定的,会随着东西半球的跨越变得很不同。在父亲这里,这份重量很沉很重,重得一个人担不起来,她若一走,父亲会被压垮。可她要是到了母亲那里,她会变得轻盈,像一片羽毛,大西洋的风会让她飞得更远。
现在,这份沉重就在她的脚下。她拖着步子,走得很慢。讲完卷子本来就晚了,她走到通道口的声控灯处,才发现过了八点,这条地下通道已经没人了。道口的灯光延伸出一截渐淡的光带,只将人护送短短一段路,便像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无奈地熄灭了。通道变成一团黑暗,没有长度,没有尽头,走多远都像在原地踏步。乔冉加快了步子,一心只想赶紧穿过这团黑暗。可她不敢跑起来,黑暗里埋伏着砖块、石子以及……
前方忽然出现几个忽明忽暗的红点。“啪”,“啪啪”,打火机的火苗燃起,几声流里流气的轻笑,“喂,美女!”打火机的火苗像鬼火,向着她飘过来了。“别怕呀,我们保护你。”
突然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声咳嗽。不是平常的咳嗽,是故意的,重重的。道口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光带延伸到了乔冉身后不远处。从咳嗽听出那个人还不大,嗓音还是少年的,虽然已有了男人的浑厚。他的脚步沉稳,坚定,临危不乱。那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抽着烟退了回去,靠在墙壁上,闷闷地看着这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花使者,以为他只是个恰巧经过的正义路人。
乔冉没有回头,快步走出通道。但乔冉知道是他,他又出现了,经过这条通道,他们的关系已然变了,从跟踪者变成了保护者。一样是她快则快,她慢则慢,她停则停,但保护者的脚步有微妙的不同。更加轻柔、体贴、小心翼翼,还多了一份犹豫,在提供保护和打扰对方之间认真权衡着。
直到乔冉进了楼,他停在了楼下不远的一棵树下。树旁有一杆路灯,他聪明地站在路灯制造的树影里。他抬头望着乔冉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梯,他那个角度看不见人,楼道被老式镂空的雕花墙挡住,只能看到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一直亮到五楼。声控灯在五楼灭了,却没有听到关门声,他知道乔冉没进屋,正从镂空的缝隙往下望,青春的脸埋没在黑暗里。她看不清树影里那个人的样子,只感到是个挺拔高大的身影。他穿着浅色的衣服,灰或者白,似乎并未处心积虑做一个万全的夜行者。忽然风起,树影摇动,落叶带着水珠飘扬洒落,那身影隐退在夜色中。乔冉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美,她回到家中,拿出纸笔,想要把它画下来。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想要画点什么,第一次拿起画笔。可当笔尖触碰到纸面的时候,她的手停顿了。还是画不出来。
但从那天起,一种新的默契在乔冉与那个人之间建立起来了。乔冉的世界多了一个暗中作伴的人,他默默跟随,保驾护航,全心全意做一个影子。他不靠近,不现身,不开口,忠于这份意外得来的职责,好像这就是他的本来目的。在此后的每一次,乔冉走进那个地下通道的时候,他总站在那盏声控灯下,令它长明,令乔冉在黑暗中一回头,总能知道那里有一个为她守灯的人。一个守灯的人,却同时是个未曾相识、不知来历的陌生人。陌生人吗?乔冉一时不知该如何定义这个词。乔冉来了一个月,他已成为她在这座城市最亲近的人。
***
如果不是那个周六的下午,乔冉去了市图书馆,也许她还会留在这个幻觉里更久一些。她不会承认错误是种浪漫,在十六岁的年龄,这是个又土又矫情的词语。浪漫是失去浪漫的人才需要的,正如天真是不再天真的人才渴望的。在十六岁的年纪,犯错是最主要的人生任务,但乔冉不会承认这一点。她看着掉在地上的书包,课本和习题册散落一地,空气中只留下了淡淡的清凉油气味。那是他留下的,为了摘取胜利果实不惜泄露了痕迹,显示出他孤注一掷的决心。她完全没留意到他跟着自己来到图书馆。这个错误是如何发生的?是她太大意了?还是他已在驾轻就熟的跟随(或保护)中悄悄掌握了要领?是她放松了警惕,把敌人当成了盟友?还是他太有耐心了,为了等待一个时机,以保护色蛰伏至此,只为这惊人的一举?乔冉一眼就认出书包上少了什么,光秃秃的圈扣上,那枚“美杜莎之眼”不见了。
那原本是一枚胸针,搬家的时候,乔冉在父亲存放旧物的一只铁盒中发现的。她从没见过,猜是母亲留下的,不是新的,但也没有特别旧,应该不能算古董。它是由许多块不同颜色的细碎瓷片精心拼接而成,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破碎之美。在特定的角度下,形成的光晕像眼中含着的一滴眼泪。乔冉被那破碎的悲剧美打动了,便未经父亲同意就悄悄拿走,当作挂件挂在书包上。这些天来,父亲也许看见了,也许没看见,他没有问过她。渐渐地她已当作平常,忘了这件事。
那个人为什么要拿走“美杜莎之眼”?这个问题困扰着乔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或者这是他心血来潮发起的新游戏?又或者他也喜欢上了这个物件?哪个猜测都显得古怪,显得文不对题。除非他就是为这个来的,那枚胸针其实是个价值连城的古董,一不小心被贼人盯上了。乔冉觉得这个解释也实在牵强,很可笑,与守灯的人实在难以联想到一起。除非他是个高明的艺术家,高明得把行窃当作了行为艺术,让人难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