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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4-20 14:065,541

  毕业演奏会是音乐学院附中的一项传统,每年从十月开始,高三的学生就陆续登场,几乎每周都会有两三场,地点设在学校的演奏厅,观众席有八百个座位,遇到明星学生开演,挤得满满当当能容纳上千人。演出的形式也不拘泥于个人独奏,可以自由组合,像室内乐重奏、小型交响乐演奏都会有,还有玩爵士和摇滚乐队的。有人把这场演出当成大赛前的模拟,有人当成对中学时代的告别仪式,更多的人只把它当成一次自娱自乐。

  今天下午的这场就很轻松,几个平素要好的学生组了个室内五重奏,曲目是舒伯特的《鳟鱼》,明朗,欢快,令人愉悦。室内乐的特点不是炫技而是和谐,它不希望某个人或某件乐器是格外突出的。演奏者的性格也大抵如此,此刻他们正在台上快乐地享受着。

  许陆言进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半小时,他悄悄在后排随便拣了个空位坐下,以免打扰到别人。其实他对室内音乐不感兴趣,五重奏里的四名弦乐手他也不认识,只是因为钢琴手是他们班的,他觉得自己作为班长应该要到场。其实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也不会有人追究他没来。许陆言的人生有太多的应该。

  他静下来看了一会,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钢琴手不是他班上的那名同学。难道临时换人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会,不认识,而且应该不是钢琴专业的。他听出对方对《鳟鱼》并不熟悉,好几处弹错了,而这首是钢琴专业高一期中必考曲目,经典中的经典,学钢琴的孩子不可能不熟悉。可能他们不知从哪找了一个人来凑数吧。

  “弹钢琴的是谁啊?你们认识吗?”前排有几个同学小声议论起来。“好像没见过,是学弟吗?”“就是我们高三的,刚来的插班生。”许陆言的心一紧,眼睛盯着台上,耳朵却追着他们的对话。“插班生?他爸是谁啊?高三还能过来插班?”“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弹得很一般啊。”几个人低低地笑了。

  明明与自己无关,但许陆言的脸却一下子烧起来。别人在背后也会这样议论他吗?“他爸是许镜开”“弹得很一般啊”。许陆言接下来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听演奏上了,那尾活泼的鳟鱼已离他远去,只剩幽暗深潭。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乐手们在大家的掌声中起立鞠躬致谢。许陆言想趁这个时候悄悄离开,却听见台上有人接过话筒说话了,“今天要特别感谢这位陈引同学……”许陆言愣住了,陈引,竟是他,那个父亲想收的新学生,他在录音带的盒子上看见了这个名字。“我们原本的钢琴在登台前临时有事,还好有陈引同学帮忙……”

  转过脸来,让我看清楚些。许陆言在心里说。脸还真的转过来了,目光也跟过来了。人的眼睛视力有限,却总能发现在看自己的人。个子很高,脸很好看,头发和衣着却不那么好看,使得脸的好看也减损了。那是因为脸上的好看是天生的,头发和衣着则需要付出努力。他的目光疑惑了一会儿,很快恢复了快乐,放弃了寻找那个看自己的人。许陆言没有躲闪,三岁便有了登台经验的他,知道对于台上的人来说,台下只是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个人”,只有“全体”。再好的眼睛,也难以从“全体”中把“个人”分离出来。

  台上的话已经讲完,乐手们被热烈的鲜花和祝贺包围。谁也不会在这时候吝啬夸奖,毕竟主角是轮流做的。许陆言走向舞台的方向,用目光寻找被人群淹没的陈引。可陈引却不见了,接受祝贺的只有那四位弦乐手。

  “许陆言,你什么时候来的,没看见你啊?”说话的是刚才坐在他前排,说“弹得一般”的那位。“我们要去贝多芬吃晚饭,一起啊?”发出邀请的是那位问“他爸是谁”的。许陆言看了看他们中那位提供关键信息说“插班生”的。“你们都去吗?”“都去啊。”几个人都看着他,等着他接受邀请或拒绝。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通常这样的邀请不会有他。他有些惶恐了,想打退堂鼓,但他想他们也许会谈论陈引。“好啊。”他说。刚说完,一条胳膊就搭上来了,搂着他的肩,是“弹得一般”。“那走吧。”“走走走。”另一条胳膊从另一边也搭上来,是“他爸是谁”。两条胳膊绑架着许陆言往外走,没掌握好力度的亲热显得有些尴尬和古怪。

  “贝多芬”是吃烤鱼的,全名“贝多芬烤鱼”,乍一听让人联想到一幅荒谬的画面,贝多芬从高雅的殿堂堕入凡间,也没钱,也得混口饭,为客人烤鱼。店开在附中后门的那条街上,每个学校后门都有的那条街,它的鲜活热辣像一盆四川火锅的锅底,可以把一切都涮进来,涮一涮就熟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招牌是最懒得花心思的红底黄字,只求醒目不求美感。店里的桌椅沾满油污,碗筷看着就不干净,碗里总像沾着脏物,换一只还是脏的。什么荒谬什么联想全都没了,取这名字只是自以为想讨好学音乐的孩子。贝多芬从来不下凡。

  许陆言几乎没踏足过这条街。对他来说,他自己是一个世界,这是另一个世界。他不声不响地随大家坐下来,把一切决定权都交给其它几个人,面对任何询问都是笑着点点头,尽量不表现出任何挑剔。他不打算挑剔这里的任何一点,座椅上的污渍,地上的呕吐物,墙壁的霉点,还有旁边桌客人的赤膊和粗鲁的高谈阔论。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身边这几位临时好友的谈话上,他们的话题从最新上线的游戏装备到昨天逃的排练,从国际战争形势到某新晋网红,像过山车般令人晕头转向,其中还夹杂着大量的新梗和网络热词,许陆言听得眼花缭乱。他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差点吐出来,一股形容不了的怪味。定睛一看,还漂着一层可疑的油花。

  “许陆言,下学期的熠烁杯,你肯定要参加吧?”“弹得一般”突然把话题转到他头上。许陆言没有准备,有些茫然,却发现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他隐约猜到了今晚这顿突兀的晚饭的真实目的。“嗯。”他点点头,等着他们继续往下说。

  “听说这届的复赛规则变了,要搞盲听?”“他爸是谁”问道。盲听就是在选手和评委之间竖一道屏风,消除裙带关系的影响,仅凭能力来打分的一种更为公正的方法。果然他们想问的是这个,许陆言一点也没猜错。

  “嗯,应该是这样。”许陆言说。父亲许镜开这几年力推改革,终于要在这届大赛中落实了。还没正式公布,所以还属于传闻,但已不是秘密。

  三人听了他的回答,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说看我没说错吧,另一个说行算你消息灵通,那接下来怎么办?两人都把眼神转向第三个,第三个不乐意了,怎么不好说的话就让我说吗?第三个的眼神在前两人之间来回,想拆散他们的联盟,可那两人坚定不移地都看着他,下巴还微微扬了扬,别等了,就你,快说吧。许陆言把他们的无声对话都看在眼里,在这时间他已经把回答准备妥当了。

  “许陆言。”第三个人磨磨蹭蹭开口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要学着求人,求的还是同龄人,让这位少年心里很是别扭。但要走这条路,如果不是自己才华盖世,或家里有人手眼通天,那就只能早早成熟,学着用成人世界的法则为自己行方便。“其实盲听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选手是谁吧?只要复赛上场的顺序定下来……”

  “据我所知,盲听的时候,选手上场的顺序是现场抽签的。比如,一号选手演奏的时候,就抽签决定二号是谁。”许陆言把事先准备好的回答说了出来。

  那三人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沮丧但还是不想放弃。“就算是这样,从抽完签到上场,总会有一段时间吧?”三人都期待地看着他。

  许陆言知道他们是想让自己帮忙作弊,把出场顺序泄露给评委,好让评委中的某位或某几位对他们印象不错的老师为他们加上一点同情分。这件事如果有人能办得到,除了许陆言,他们想不到第二个了。

  许陆言面无表情。真可怜啊,他们三个。他们想要的,正是他深恶痛绝的。他想要这比赛绝对公正,公正到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他才能通过获胜来证明自己。悲哀不是专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也有他的一份。他们仅仅想通过复赛,能出现在决赛名单上就已谢天谢地,可他想要获胜,赢所有人,是谁更痴心妄想?突如其来的无望令他心底生出一种冷酷。他任凭冷场蔓延下去,看那三人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制造冷场是一种权力。

  “六号桌的香辣烤鱼大份加麻加辣。请当心。”一盘烤鱼和一台酒精炉端上桌,一只手拿着打火机伸向固体酒精。一次,两次,点着了。“请慢用。”一桌的四人同时望向那个服务生,吃惊的眼神相互撞击。是陈引。他系着一条布满油污的围裙,店里服务员人手不够,他是从后厨出来帮忙上菜的。原来他一演完就不见了是赶来这里。许陆言注意到他刚刚拿着打火机点火的手上有皲裂的小口子,许陆言的心里重重一沉。陈引不认识这四人,但从他们惊讶的表情里明白了自己被认出来。但他只是笑了笑,“请慢用。”他转身又进了后厨。

  “是陈引!”“你小声点。”“他进去了,听不见。OMG!”“怎么了,勤工俭学不行吗,你看不起穷人呐?”“我还以为他爸是谁呢,原来如此。”“万一是富家公子来体验生活呢?”“你以为拍变形记吗?”

  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三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窘迫没了,沮丧没了,挫败也没了。许陆言给他们带来的压迫感,被他们面对陈引时产生的优越感一扫而空。还不懂掩饰残酷的少年们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许陆言没笑,心里有些恼火,眼前不断地出现那双因为劳作而皲裂的手。搞什么?演什么苦情戏?贫穷的天才少年被埋没,等待一朝闻名天下知吗?他不知该拿什么去看待陈引,同情吗?可怜吗?还是幸灾乐祸?他心里烦躁起来。那三人已经吃得满头大汗,他却一筷子没动。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许陆言走出去接电话。母亲问他是否回家吃饭,他说在外面和同学一起吃过了,要晚一点回家。挂了电话,他特地从后厨经过,瞥了一眼,陈引在案板上切洋葱,动作快而熟练,实在忍不住了才抬起胳膊擦一下脸上的汗,薄薄的t恤已经湿透,濡在背上,腋下也湿了一大团。感觉到有视线正盯着自己,陈引一抬头,看到厨房门口的许陆言。许陆言没有躲闪,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直愣愣里到底是什么。

  ***

  陈引下班时已经十点,他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拿出清凉油的小圆盒,涂了一些在太阳穴上。他走出“贝多芬”,今晚竟然没下雨,空气中有股清新的味道。十月底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陈引紧了紧外套,正准备朝外走,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那人刚刚就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人,原来是在等自己。

  是刚刚在厨房门口看自己的那个男孩,陈引认出来。男孩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了上来,是创可贴。

  “你的手受伤了。”许陆言说,想尽量显得随意,“我包里刚好有一个。”

  陈引接过来,创可贴明显是新的,不远处有一家24小时药店。

  “谢谢。”陈引把创可贴贴在手指上,其实他并不需要。他的手有些开裂,但和“伤口”还差得远。

  “我叫许陆言,高三A班的,听说你是插班生?”

  “嗯。”

  “你在哪个班?”

  “高三C班。”

  “难怪我没见过你。你从哪儿转来的?”

  “陆州。”

  “陆州?”许陆言很惊讶。陆州是一座遥远的北方城市,这么大老远跑到梧城来求学的可不多。

  “怎么从陆州过来?”

  “怎么不能从陆州过来?”他笑了一下,没打算好好回答问题,但脸上的表情是好好的。

  “我是说,陆州那边也有好学校啊,央音,北音。”

  又只是笑了一下,沉默。看来是问到了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总不能是特地过来参加熠烁杯的吧?梧城音乐学院在全国音乐院校中地位屹立不倒,与它办了三十年的熠烁杯有关。熠烁杯已成国内最权威的赛事,在每隔一年的四月举办。许陆言琢磨着语句,想着怎样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才妥当,才体面。陈引耐心地等着他遣词造句。

  “你参加熠烁杯,是要弹《钟》吗?”不管了,直接问吧,又能怎么样?

  “熠烁杯?”陈引脸上是一副没听过的表情。“什么熠烁杯?”

  许陆言吃惊地看着陈引,学钢琴的孩子哪个不知道熠烁杯?不管从何处开始启蒙学琴,商场里的钢琴班,幼儿园的音乐老师,还是少年宫、培训机构,都会以各种方式向你展现他们与熠烁杯的关联,或是获奖选手,或是参评评委,或仅仅是培养过几名学生参加过熠烁杯,都是个值得一提的加分项。哪会有人没听过熠烁杯?

  可陈引的表情不像假的。他没有等待许陆言的回答,不管熠烁杯是什么,他都不感兴趣。“我没打算参加比赛。”

  “可那是熠烁杯,你真的不参加?”许陆言的声音有些发抖,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激动。

  陈引笑了,摇了摇头。他的不了解是真的,没兴趣是真的,不在意也是真的。许陆言突然轻松下来,某种曼妙的愉悦充盈了他的身体。他忽然对陈引更加好奇了。

  “你好奇怪。”许陆言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因为不参加熠烁杯吗?”

  “还因为你在这种地方打工。”许陆言指了指他身后。陈引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但还是保持着笑容。许陆言马上在心里为自己的词不达意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一般打工都是去当家教啊,或者去琴行啊。在餐馆打工太伤手了。”

  “嗯。”陈引笑笑,对许陆言的善意照单全收,却完全没有为自己解释的意思。他是天生不喜欢回答问题,还是对自己有戒备?许陆言想。

  “你为什么不去做家教?或者去琴行?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帮你找。”

  “我没有时间。”他简短地答道。

  许陆言知道,做家教时间要听对方安排,而且一旦要跑很远,来回一趟就是大半天。琴行上班时间长,一般只有假期能做。不过他又不参加比赛,也那么没时间吗?

  “那你可以去音乐餐厅弹琴啊。上班时间和你在这打工差不多,一周两三次,钱应该也差不多吧。”

  “嗯。”陈引这次真的加入到对话中了,“我也想弹琴,可是附近几条街的音乐餐厅我都问过,都不缺人。其它地方又太远,我没有时间。”

  看来他真的有别的事要忙,但应该不是练琴。连熠烁杯都没听过也不参加的人,在练琴上能有多大的野心?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家餐厅,你可以去那弹琴。”许陆言说,“就在附近,骑车就十分钟。”

  “不可能吧,是哪家?”

  “153。”许陆言从路边把自己的山地车推过来。

  “153?那家我问过,他们说不招人。”

  “我现在带你去,明天你就可以在那弹琴。他们还没打烊。”许陆言一脚跨上了车。153是家音乐主题的西餐厅,许陆言的母亲是股东之一。母亲有自己的公司,投资这家餐厅只是个小爱好,平时也很少去。但许陆言知道自己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现在?”陈引有点惊讶。

  “你坐后面,我带你去。”许陆言不由分说,一脚把车蹬到了陈引面前。陈引想了想,没拒绝他的好意。他把胸口挂着的吊坠塞进脖子里,坐上许陆言的车。那是一只“美杜莎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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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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