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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4-20 14:155,022

  进入十一月以来,竟然一场雨都没下。只是一天比一天阴,天空常常积满了厚重的云层,乔冉一看就是半天。她喜欢这样的天气,正在变冷,但又还没天寒地冻。“冷”是种向内收缩的力量,把那些散播在外的能量逐渐收回,聚拢在心里。“冷”让人更倾向于待在室内,进行精神活动。所以天冷的时候就更难起床,只想留在被窝里继续做梦。

  可是乔冉必须起床,今天是第二次月考。进入高中后,乔冉发现时间有了新的度量方法——准备月考,月考,总结月考,准备下一次月考。上一次得知她的成绩,父亲什么也没说,两人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乔冉情愿父亲骂她一顿,也比什么都不说更好。可擅长沉默的父亲,把沉默变成了他们之间最主要的语言。还有一些次要的,比方说“晚饭吃了吗”,“快迟到了”,“记得带伞”。乔冉记得在她小时候父亲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父亲经常喝酒,酒会让父亲的话变得多起来。对于父亲喝酒这件事,乔冉的心情是矛盾而复杂的,一方面,她讨厌酒味以及酒味引发的母亲的指责,另一方面,她又暗暗喜欢着因酒精而变得亲近温暖的那个父亲。那个父亲会用胡茬扎她的脸蛋,会把她抱在膝头玩滑滑梯游戏,还会喋喋不休地给她讲在非洲时听来的童话故事,甚至还会哼起非洲民谣。之所以是非洲,是因为那是他和她的母亲相遇相识的地方。母亲离开之后,父亲真的戒了酒,但从那之后,沉默变得越来越多。酒精或者沉默,总有一样父亲要用来作为自己的填充物。

  跟踪者已经消失两周了。自从他在图书馆拿走她的“美杜莎之眼”后,就再也没出现。父亲似乎从没发觉某一天起女儿的书包上多了一个挂坠,也就没发觉某一天起挂坠又不见了。虽然父亲没有过问,但乔冉一直心有不甘,她想夺回所失,反败为胜。只是在繁重的学习任务面前,这个愿望被挤压到了角落。唯有每次经过那个地下通道的时候,会觉得半个月前那段经历就像一场梦。乔冉和同学渐渐熟悉起来,她有了两个同行者,在天黑之后结伴而行。“乔冉,你看什么呢?”见到乔冉总是回头望向通道口,同伴很疑惑。“那儿有人吗?”通道口是黑的,声控灯没有亮起,除了她们没有人走过。“没人。”乔冉的回答里有一丝失落。

  “今晚我们公司要和投资方吃饭,你放学自己在外面吃吧。”乔成远吃完早餐,收拾起了资料和电脑包,“别吃麦当劳,吃饭。”“知道了。”乔冉答应道。她知道父亲对于麦当劳的厌恶其实来自于母亲。小时候,在父亲出差的时候,母亲常常带她去吃麦当劳。因为快,而且不会吃坏肚子。不会吃坏肚子也是为了快。如果要去医院,那就会让她的一切都慢下来,她的生意,她的应酬,她的项目。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像夸父追日那样,追逐着她要的成功,追去了大洋彼岸。其实是因为在那边已经有一个人在等她,一个在她眼里与众不同的、自我的、让她捉摸不透的人。一开始那个人是乔成远,但最后也因为乔成远的与众不同、自我和捉摸不透,让她最终心灰意冷而离开。

  ***

  考完最后一科历史,乔冉头昏脑涨地走出教室,马上想起最后那道大题做错了,搞错了朝代,一切分析都成了牛头不对马嘴,简直错得离谱。不管了,想想今天吃什么吧。乔冉拿出手机想搜一家好吃的店,刚好接到父亲来电,语气有点着急,问她能不能回家一趟,把他落在家的一份项目资料送到他们商务宴请的餐厅去。乔冉说现在是晚高峰,我坐地铁吧。乔成远说还是打车吧,堵一会儿也就到了。乔冉说了声“哦”,两人就挂了。乔冉知道父亲是心疼自己坐地铁太挤,乔成远也知道女儿是听出了他的着急想为他赶时间,可他们谁也没有把关心的话说出口。

  乔冉取了资料,赶去餐厅的时候,果然一路都堵得人心惶惶,父亲发了两次信息问她“到哪了”,乔冉感觉到那头的焦急,几乎看到一桌推杯换盏的权力碾压和暗流汹涌。那是成人世界的战争,每个人将来都会投身到那个战场上去。去拼抢,去厮杀,去斗个你死我活。优胜者茹毛饮血,落败者被弃尸荒野。虽然成了尸体,但不允许死亡,第二天早上依然要穿上通勤套装咬着油饼赶去打卡。人们称之为“奋斗”。乔冉对那种未来感到迷茫。她无法想象自己那样去生活,无论作为优胜者还是尸体。

  “同学,前面实在太堵了,我就不给你掉头了行不,我给你停在人行道这,你过马路就到。”出租车司机好声好气地问道,两人都被这一路的堵搞到没了脾气。

  “可以啊,可是我怎么没看见那个餐厅,在哪儿啊?”乔冉从车窗望出去,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一指,“不就在那,看到了吗?这条就是学院路,那个餐厅就在学院路153号,名字就叫153。现在看到了吧?”

  乔冉见跳了绿灯,赶紧扫码付了车钱,向对面冲去,终于赶在读秒结束前冲到了餐厅门口。“请问您有预约……”“V8包厢,我找人。”乔冉气喘吁吁。“好的,请跟我来。”领位员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带着甜甜的笑容把乔冉往里领。

  西餐厅主打浪漫气氛,灯光幽暗,乔冉仿佛走进了一所停电的房子,只靠着每隔几步的角落里的蜡烛勉强照明。乔冉已落在领位员身后好几步,她一手抱着资料,一手拿出手机给父亲发信息,说自己已经进来了。

  突然从旁边过道走出一个人与乔冉撞在了一起,两个低头走路的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资料掉了一地。对不起。那人马上道歉,蹲下去捡。没关系。乔冉也赶紧去捡。两人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快,好像捡得多的那个能更快脱身。

  就在这时,乔冉闻到了一丝清凉油的味道,一下子唤醒了她在图书馆里被偷走“美杜莎之眼”时的嗅觉记忆。同样被唤醒的还有听觉,刚刚那声对不起似曾相识,与地下通道的那声咳嗽似乎出自同一个嗓音。咳嗽能听出一个人的声音吗?清凉油或许也只是一个巧合?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啪。走廊灯亮了,领位员发现这个小小的意外,帮他们开了灯。乔冉和少年的目光对上了,只一刹,少年把目光挪开。你看看有没有错,应该都在这里了。少年把资料交到她手里,转身匆匆离开,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乔冉呆立着。他就是那个跟踪者。那一刹的目光就是一记惊堂木,一个人认出另一个人时那惊异的眼神,是无法伪装也无法掩藏的。虽然只是万分之一秒,但乔冉还是从那个眼神里看到了很多,她看出了他那微妙的退缩,和试图掩盖的避之不及。那张脸是清俊的、明朗的,可那双撤退的眼睛里,却藏着太多秘密。

  乔冉被那双充满秘密的眼睛深深吸引了。

  大厅角落的一个位子,乔冉坐下了,餐前面包、黄油和果酱随即被送上桌,年轻的服务生按照西式习惯问她喝什么水,带气的还是不带气的。乔冉失神地随便答了些什么,服务生把菜单留在桌上,俯身说自己叫路易斯,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

  路易斯,我想请问,刚才有个穿燕尾服的工作人员,你知道他是谁吗?

  燕尾服?路易斯想了想,往餐厅前侧角落的钢琴一指,你说的是他吧?

  那一指仿佛挥下的指挥棒,钢琴声流淌出来了,《献给爱丽丝》。一首过于耳熟能详而令人生厌的曲子,一首被用来填充冷漠最后却变成冷漠本身的曲子,此刻一字一句都敲击在乔冉的心上。她没想过爱丽丝的故事原来可以弹得如此悲伤,悲伤得如此恢宏。仿佛那不止一个人的悲伤,不止是爱丽丝的,不止是她,也不止是他。

  琴声暂息。乔冉的耳中恢复了整个餐厅的嗡嗡谈话声。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乔冉的心还停留在巨大的震颤之中。除了她,这里没人听懂他琴声中诉说的一切,没人知道他是怀有巨大秘密的人,只有乔冉与他在同一个空间。她原谅了他曾经所做的一切,只想解开他身上的谜团。

  路易斯,我想请问,你知道那位弹钢琴的叫什么名字吗?

  你是不是变成他的小粉丝了?很多客人都说他弹得好。他叫陈引,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好像是高三的。你也是附中的吗?

  我不是。陈引……是引号的引吗?

  对,引号的引。

  他一直在这里弹琴吗?

  他刚来不久,还不到半个月吧,不过他好像要走了。

  要走了?要去哪?

  噢,就是不在这儿做兼职了。还挺可惜的,经理刚开始不想要他,后来发现他弹得特别好,现在想留也留不住了,可能有别家给了更高的小时费吧。还有什么需要随叫我。

  演奏到九点半结束。陈引弹完最后一个音,合上琴盖,转过身来,向全体客人默默鞠了一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餐厅播放起的爵士乐重新填满了这个空间,不留神还以为什么都没变过。陈引再出现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卫衣加外套,浅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的运动款双肩包,与刚才熠熠生辉的音乐家判若两人,变回了一个最普通、最不引人注目的少年。他走出了餐厅。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行动。乔冉跟了上去。她已经提前结完帐,又请路易斯打听到父亲的包厢又点了一轮酒,估计不到十二点不会结束。乔冉飞快地在心里制定了今晚的行动计划,她去洗手间把校服换下,把里面的卫衣穿在了外面,这样就不容易被一眼发现。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紧张地有些发抖,一直抖到现在。

  学院路是一条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街,因为附近有音乐学院和附中两所学校。这条街还有一座大型购物商场,人络绎不绝,午夜都还有电影散场的观众走出来。在这样的一条街上进行第一次跟踪,乔冉发现要比想象中的难,她必须紧盯目标,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与视线脱钩。但又比想象中容易,她不需要特别费力就可以隐藏自己。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回头,没有察觉异样。乔冉知道自己开了个好头。

  挑战很快来了。随着那座大型商场在身后越来越远,学院路的繁华进入了尾声。路人越来越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情侣偶尔经过。路边的店也变成了安静温馨的小超市。乔冉只能把脚步放慢,令他们之间保持一个更安全的距离。不到二十分钟,她已经从一个紧张的新手变成了游刃有余的老将。目标走进了一家罗森,老将猜他是要买明天的早餐。老将走到隔壁快要打烊的卤味店,假装看招牌,余光瞟着目标从罗森出来,手上拿着一袋面包、一包生菜和几盒罐头,外加一个大瓶的鲜牛奶。老将马上知道了,目标就住在附近。她发现自己对于跟踪这件事如此得心应手,简直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目标拐进小巷,走进最深处的一幢居民楼。他就住在一楼,这给老将行了个大大的方便。借着走廊上的灯光,老将看见他从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又关上门。走廊的灯熄了,屋内的灯开了,宣告老将的第一次跟踪圆满成功。最令老将吃惊的,是目标竟然将钥匙藏在花盆底下。这样粗枝大叶,这样毫无防备,简直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跟踪者该有的素质。老将这会已经有点得意了,或许之前自己把他想得太厉害,其实他不一定是自己的对手。老将胸有成竹,把目标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势在必得。

  ***

  第二天早上,乔冉比平常早起了一个小时,趁父亲还没起床,她就出了门。她赶到昨晚跟踪到的陈引家楼下,等了一会儿,门开了,陈引走了出来,换了一身衣服,还是背着那个大大的黑色的双肩包,但是头上多了一顶棒球帽。陈引关上门,把钥匙放在花盆底下,走了出去。乔冉猜他不会坐公交车,也不会打车,因为这里离附中不远。果然陈引朝着附中的方向走去。

  乔冉跟在后面,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他停她也停,一切如同半个月前那样,只是反了过来。乔冉一心想解开他身上一切的不合常理、一切的自相矛盾。一位低调而迷人的少年音乐家所怀有的隐情,也一定是美丽的。

  路过了附中的校门,但陈引没有进去。他不是去上学的吗?难道要从另一个门进?乔冉跟着他走过了路口,附中的校园已被抛在了身后,他要去哪?乔冉满腹疑问。

  又过了两个路口,陈引走进一家咖啡书屋。通常的咖啡馆十点才开门,但这家的玻璃门上却贴着营业时间6:30a.m-11:00p.m,看来是方便学生们起早贪黑。陈引走进去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来。乔冉不敢贸然跟进去,正犹豫时,见陈引坐到了窗边的位置。乔冉发现这家店还有一个后门,从那里进去,刚好可以悄悄坐在他身后的角落,那里有书架的遮挡,应该不会被发现。乔冉坐下后,扫码点了杯咖啡,如今从点单到结账都不会有人来管你。对社恐人士相当友好,也无形中为乔冉这样别有目的的跟踪者创造了便利。

  乔冉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看陈引。她看到他一直扭头看着窗外,像是在发呆。纯粹的发呆。他手里没有电纸书、Pad或手机,耳朵里没塞耳机。如今不借助电子产品来填充自己的人太少了,他用什么填充自己?忽然间,陈引的姿势变了,还是一动不动,但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好像绷紧了,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望向窗外的视线上。他是在看什么人吗?突然他从那个双肩包里拿出了一部相机,对着窗外飞快地瞄准、对焦、连按快门。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随着所拍摄对象的消失,陈引的行动结束了。他把相机放回背包起身离开。乔冉这时才发现他甚至都没有点一杯喝的。

  陈引走出咖啡书屋,向附中的方向离开了。乔冉看着马路对面,那是一个五星级酒店的正门,不时有车和客人从漂亮的棕榈树和喷泉后进出。乔冉茫然地站了一会,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隐情”在刚刚已经离开了。她隐约感觉到,这个“隐情”可能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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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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