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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5-08 16:434,724

  会议室安静极了。如果不睁开眼,会以为一个人都没有,一声咳嗽、一记清嗓子、一口喝水的声音都没有,就连呼吸声都没有。奇怪了,难道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屏住了呼吸?方羽低着头,闭着眼,假装用手指揉太阳穴,她只用耳朵,就能“看见”整个会议室没人左顾右盼,没人目光交流,所有人都被面前这张《第十五届“熠烁杯”评选规则(草案)》震惊了。他们中有不少人之前就听到过来自同僚的传言,但几乎没人觉得这传言是真的。

  方羽比他们都更早知道了这个传言的真假。三天前,许镜开把这份草拟的评选规则交给她,让她做一些细节上的补充和修改。在那时,方羽就已经震惊过了。

  “许主任,这份草案……”她想提出疑问,却不知该怎么措辞。方羽29岁,因为才华横溢,履历上写满了国内外大赛的获奖记录,大家心里都知道,在竞争激烈的钢琴系,一旦有副教授的位子空出来,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她。上学期,由于人事调整,钢琴系副主任的位置空了出来,许镜开有意让方羽上,但方羽推辞了。

  “许主任,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干管理工作。人事,行政,这些太复杂了,我不想勉强自己。”方羽鼓起勇气,拒绝了面前这位无论是在梧城音乐字院,还是在全国钢琴界来说都能对她的前途有所帮助的人。有人劝过她,在这个行业里,资历、人脉、圈子,比弹得好重要多了,成名前要做一名钢琴演奏家,成名后则要做人生的艺术家。方羽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也从小到大见证过许多人践行这套道理。他们中有的获得了超出自身音乐水平许多、也超出方羽许多的成功。但方羽却心甘情愿止步了,她无意去攀爬权力的高峰,只想继续练琴、演出、开演奏会。她想攀登的高峰在自己心里。

  因此,当看到眼前这份规则草案时,她的心情在震惊过后,变成了疑惑。多年来,国内外比赛都很少采取盲听的方式,这里面有各种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评委会给自己的学生行方便,评委之间也会互相给面子。盲听会把这些潜规则全打破,所有人的面子都会掉在地上,那些暗藏污秽的不堪的里子,也会被抖落出来。当然,如果是当真盲听的话。

  那么,有没有可能只是装装样子,算是一种噱头,为这届大赛制造热点?

  她疑感地看了看许主任,下意识地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但那张脸上只有平静,深邃,不动如钟。方羽放弃了追索这个答案,将疑惑化作了一份好奇,这个新规会得到大家什么反应?会被评委会通过吗?还是会引发一场大地震?她倒是真的好奇起来了。

  “草案都看完了吧,”许镜开的声音响起。他的轻言细语被安静放大后,显得分外洪亮,“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这回有声音了。憋了好几分钟的咳嗽、清嗓子、喝水声都来了,还有拖椅子的,回信息的,擦眼镜的。所有声音和动作都是拖延战术,都在给自已打掩护,都等着别人身先士卒。

  “都没意见吗?还是都有意见不敢说?”许镜开又开口了,语气里竟有了一丝笑意。大家的心里都一惊,都被这话将了一军。许主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所有人心里都没底,也都摸不清许镜开的底。许镜开把众生百态尽收眼底。全场只有他是放松的,像是他一个人操控全局的游戏。他的目光划过全场,却没碰到一道目光,所有人的眼睛都躲着他,在暗处私通。只有一个人除外,她也很紧张,但那是作为观众对未知剧情的提心吊胆,称职的观众把自己也当作了剧中人。许镜开叫出了她的名字。“方羽,你开个头,你先说吧。”

  啊?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我先说?方羽的眼神立刻慌乱起来。她恼怒似地望向许镜开,许镜开的目光却事不关已地移开了,仿佛在说,题是我出给你的,不许交白卷,我是系主任,点兵点将是我的权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方羽倒不害怕说出自己的意见,她只是不喜欢被“暗算”的感觉。她现在明白了,三天前许主任叫她对草案做修订,就是选中了她来做出头鸟。之所以选她,是因为她最人微言轻,最与世无争,最干净,所以最得罪得起人。

  “我觉得盲听这种形式挺好的。”行吧,让我说,那我就实话实说。“这样可以更公平,更透明,对大赛肯定是好事。”后半句是废话,有前半句就够了。方羽没有再说下去。

  会议室再次安静了,这回不会再有意见了。那些刚刚还在斟酌的,蠢蠢欲动的措辞,现在只能全都咽了回去,烂在肚子里。那些想要斗胆一搏的,彻底熄了火。现在的局势对所有人都不利,不管是真反对的,还是假赞成的,都没法有意见了。有,那就是他不打自招,收了人好处,却办不了事了,只能狗急跳墙。急有人是真急,但没人想被当成狗。

  “看来大家没别的意见了,至少现在没有。不要紧,草案先内部讨论,先不公开。两周后,再正式投票决定。”许镜开说完,离开了会议室。方羽以为随着许主任身影的消失,会议室会一下子炸开,然而却没人说话,一句交头接耳都没有,大家都在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方羽明白了,大家都在等着她离开。几分钟之前,她从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变成了业界公敌。不需要通气和讨论,一瞬间,所有人就在心里一致裁定,她是许主任的人,或者,许主任的女人。

  方羽收拾好东西,快步走了出去,原来被千夫所指的孤立是这种滋味。背后的目光万箭穿心,她心里含着一份委屈和愤怒。对自己的个性,她无法怨天尤人,她不是一个能说假话的人,她对自己忠诚至上。可是这一点许主任应该最清楚了解。他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忠诚,将她摆上台面。枪打出头鸟,开枪的人是许镜开。

  方羽离开后,会议室终于炸了锅。话题没有在该不该采取盲听上停留太久,很快就集中到猜测许镜开的动机上——许主任这么做极不寻常,这与他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他向来善于平衡关系,权衡利弊,在人心的刀尖上行走,从未马失前蹄,这次为何会这般行事?“许主任这么做,不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吗?”“我猜,他就是想得罪所有人。”“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大家的眼神都有了共同的意味。

  他们说的是许镜开在系主任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一直升不了副院长,因为大家都清楚,那是因为他的优势在教学和管理,在演奏水平上,他实在算不上一号人物。明年副院长的人选将会重新任命,他想要得偿所愿,只能出奇招。大刀阔釜地进行赛制改革,就是这样一个奇招。

  “可是我听说,许主任的儿子明年毕业,也要参加大赛,难道他连儿子的前途都不管了?”

  “你这么想就短浅了,所以你到现在还是这样。”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点。”

  “如果你儿子是天才,那另当别论。如果不是,你怎么考虑你儿子的前途?让他拿到一次比赛的金奖,一辈子的前途就有了吗?以后的路还不是要靠你扶着走?所以,你要是真想为儿子考虑,就拿他当一次牺牲品,把你自己升上去,以后他的路才会真的好走。这步棋虽然狠,但是无毒不丈夫啊,这叫人生智慧,一般人做不出来,但许主任不是一般人。”

  ***

  从会议室出来后,许镜开赶去附中的小演奏厅,每年的四到五月,高中部的录取考试会陆续开展,到八月底,经历了多轮筛选后,录取进入到最后一轮决定性的演奏考核中,当然这说的是外招生。音乐学院附中的高中部生源90%都来自初中部直升,这些生源在考入附中时已经是从全国的佼佼者中筛选出来的,经过了三年的培养,从各个方面都更成熟,更优秀,也更体制化了。这是所有人都清楚,也都无可奈何的事。一个孩子考进来的时候也许还有那么点“野性”,也是他的毛病。三年的制式训练下去,技术趋近于成熟,毛病改没了,野性也磨没了。这时候,那10%的外招生就赋予了新的希望,大家都期待从中发现一个令人振奋的声音,可结果往往是令人失望的,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天才?多少年才出一个郎朗?

  许镜开走进大楼,他放弃了乘电梯,而是从楼梯步行上楼。这是他从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只要时间允许,都尽量步行,因为钢琴演奏不仅需要敏锐的耳朵,感性的心灵,还需要一副健壮的好身体。得益于多年的自律,许镜开虽然已四十开外,还依然有着不亚于年轻人的体魄。他迈着雄健的步子一口气上到六层,抬腕看运动手表上的心率,118,不错。

  他歇了几秒,刚要继续,这时听到了若隐若现的钢琴声,从七楼的某间琴房传来。许镜开立刻被那琴声抓住了。还没开学,练琴的应该是一会儿要参加考试的外招生。可他弹的不是练习曲或考核曲,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是即兴的,深情,如泣如诉。十几岁的孩子能有这样深邃厚重的感情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许镜开不知不觉来到七楼,循着琴声想看看是谁。这时琴声变了,在一个漂亮的和弦后,转成了十二平均律。许镜开不由为之一震,这两首曲子在意境上的融合不可谓之不妙,之前无人这么衔接过。这孩子是一时兴起,把它们联想到了一起。这时最妙的部分来了,他弹着弹着,逐渐把两首曲子弹在了一起,不止是意境的融合,而是曲调、音符的融合,令人神清气爽,拍案叫绝。许镜开停住了脚步,他对那孩子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反而决定留下点悬念,在即将开始的考试中等他出场。提前十分钟的铃声响了,琴声停了,远远地,许镜开看见一个少年从那间琴房出来,走上了通往八楼演奏厅的楼梯。许镜开从这头的楼梯拾级而上,心情前所未有地激动起来。

  也许是怀有一份特殊的期待,令许镜开对前半程出现的学生备感失望。不光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灵气,就连基本功不过关的也大有人在。这样的学生是怎么过五关斩六将进入到梧城音乐学院附中高中部的最终考核中来的?再往后,许镜开已经不用听他们演奏了,只需要看上一眼,看他是轻松自信,还是畏畏缩缩,演奏水平已经全写在他的身体语言上。

  昏昏欲睡中,最后一名学生上场了。许镜开觉得奇怪,到最后也不是他,那个孩子呢?难道自己搞错了?他悄声问一旁的主考官,所有的考生都上过场了吗?是啊,所有的都上了,这是最后一个,挑不出来了吧。大家对了一下眼神,都有种“今年又白期待了”的遗憾。这时有个考官忽然想起来了,哦不是,差点忘了,今天不是还有一个高三的转学生来考试吗?

  也许是被考官们的窃窃私语乱了心神,台上的考生越弹越没自信,最后在一片慌乱中匆忙结束,逃也似地离开现场。考官们经过一个下午的折磨,已经心力交瘁,饥肠辘辘,都收拾好了东西,只等最后那个转学生赶紧弹完,好走完这个过场。只有许镜开紧盯着台上。

  那名少年走了出来。只一眼,许镜开就确定是他。他带着一份迷茫走上台,迷茫不是关于演奏,而是关于流程。他对这个场合一无所知,呆呆地看着台下。他个子很高,有一张十分周正的脸。许镜开似乎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他又多看了几眼,或许在哪次演奏会上?或是别的什么公开场合?

  “你叫陈引?准备好了就开始弹吧。”一个考官拿起信息表说。

  陈引。许镜开盯着他的脸,再次确定自己没见过他,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弹什么曲子?”陈引问道。这一问把考官弄得莫明其妙,考试的指定曲目是肖邦升F大调《船歌》,这不是早就规定好的?“对不起,我昨天刚从陆州过来,没来得及准备。请问有谱子吗?”

  考官们面面相觑,都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然后有人笑了,考官们见多识广,装不会弹然后一鸣惊人的戏码这不是第一次。“你真的要视奏?或者换一首会弹的也行。”

  “就视奏吧。”陈引说着,从考官手中接过谱子,在钢琴前坐下,考官还没准备好,他就弹了起来。立刻,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他不是一个演奏者,而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把钢琴变成了一条船,他摇着橹,碧波荡漾,风轻云淡。他驾驶这条船的手法还不熟练,是第一次当船夫,难免有些摇晃不稳,但他说不用担心,看看这风景吧,湖光山色,几许春光,人间哪寻得这般绝色?只在这片刻须臾的幻景之中。

  一曲终了。考官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全体鼓掌。虽然陈引在技术上还有很多不足,但是对音乐的理解力和表现力绝对是天才级的。是天才级而不是天才,因为他已经错过了最佳年龄——信息表上,他已经十九岁了。他未来的空间还能有多大?

  在一群兴奋又惋惜的考官旁边,许镜开始终不发一言,神情凝重。他压抑着心中强烈的震动,那震动必须用凝重来镇压。陈引是天才,罕见的,不世出的,真正的天才。是的,他不完美,但这正是上天的美意。许镜开知道,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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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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