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你等等。”下楼梯时,许镜开紧追几步,在陈引的身影消失前叫住他。陈引仰起头来,莫明地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窗口的光线从他背后照来,使他的脸隐没在一片光晕中,只见眼镜的反光。待那中年男人走到他面前,陈引才看清,是刚才考官当中的一位,不过看样子,他的级别更高。
“您找我有事?”陈引问。
“考试之前,把月亮代表我的心和十二平均律弹在一起的人,就是你吧?”
陈引笑笑,“是我。”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你弹得很不错。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你再弹点别的。”
“现在?”
“现在。”
陈引面露难色,又看了一眼手表。“抱歉了,现在不行,我一会儿有事。”
许镜开皱起眉。他皱眉的时候,有种强烈的否定和批评,比开口更有压迫感,他当然知道这点。
陈引愣了一下,看着他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但他似乎并不是在衡量是否要臣服于这份压迫感,而是在想,这个中年男人是谁?
“我叫许镜开,梧城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许镜开直接回答了陈引眼睛里的疑问。可令他没想到,那孩子没有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更没有立刻换了一副笑脸,他只是变得犹豫起来,再次看了一眼手表。
“对不起,许主任,我真的有事,六点我得赶去一个地方,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你要去哪?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去。”许镜开的口气已变得不容置疑。陈引的拒绝令他这个系主任的尊严暗中受损,事情必须按照他想要方向的发展,否则他们都会很难堪。
“好吧,就弹一首。”陈引屈服了,他毕竟只是个十九岁的孩子。在很久以后许镜开反省自己是否对陈引太严厉,从第一次开始就太严厉。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必须如此。从第一次开始就必须如此。
许镜开和陈引再次回到小演奏厅。许镜开打开录音设备,让陈引随意选一首自己拿手的。别着急,先想一想弹哪首。他的意思是,别着急,好好弹,这对你很重要。可陈引依然没有被这份意味深长的潜台词打动,他马上开始了弹奏,就是那首《钟》。刚听了几句,许镜开心里的火就拱了起来。陈引的勉强、被迫和心不在焉,全都从指尖流淌出来。他没把这个“面试”当回事,也没掩饰自己的不当回事。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他的不当回事完全是对事不对人的。许镜开的头衔再高,再能左右他的前途,也不在他的计划里。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
许镜开板着脸,发现自己被这敷衍的弹奏给激怒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被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拿住了?他突然后悔起来,这孩子都不把自己的天赋当一回事,自己又何苦上赶着倒贴?他抬起手想要叫停,手却在空中停住了。琴声变了,不情不愿变成了自得其乐,即使是由被迫开的头,他也渐渐忘却了不快,忘却了别扭,跟随音乐去了奇思妙想的异度空间。许镜开的恼怒变成了喜不自禁,这孩子确实是天才无疑,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才华,或许他已经被年龄判了死刑,但他还有机会。他们都还有机会。
***
“你这些年都是在哪学的琴?跟谁学的?”在开车送陈引的路上,许镜开想把他的来龙去脉都弄个清楚。
尽管有心理准备,对方的回答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自己弹的。”陈引的脸朝着窗外,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老师。”
“自己弹的?”许镜开不相信这个回答。他的技术虽然有很多缺陷,但绝不是真正的野路子,他的手型、发力、指法都是训练有素的,基本功是扎实的,没有正确的指导不可能做到。他在说谎。为什么说谎?许镜开打算留到以后慢慢深究,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你弹得不错,但需要一个好的老师。”许镜开直接说道,“我想收你做学生。”
陈引惊讶地转过头来。这回的惊讶令许镜开满意了,再恃才傲物,再目中无人,也不可能完全不为世俗所动。十九岁还不谙世事,还天真,还一身傲气,轻易可以拒绝名和利,因为还没尝过名利的甜头。他们正在寻找自我,把权威当做基准,获得权威的肯定或者挑战权威,是点燃他们斗志的不二法宝。
“我想上梧城音乐学院。”陈引说,眼里第一次流露出恳切。
许镜开心里想发笑,这孩子在想什么?上音乐学院,对大部分的学生来说,是音乐生涯的最后一站。毕业之后,他们或许进了体制内,当了教师或公务员;或许去了机构,卖课、卖琴、教课;或许永远告别了音乐,把自己未偿的心愿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而对于天才来说,国内的音乐学院则更加不是他们追求的目标,他们的圣殿在维也纳,在柏林,在费城。许镜开想要把陈引送上国际舞台,梧城音乐学院绝不是他的目标。
“以你现在的水平,考梧城音乐学院没有问题,但你应该更有野心。”许镜开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所变化,“你做我的学生,我会把你潜力全都挖掘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
陈引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许镜开耐心地等待着。如果和普通人的反应别无二致,那么天才便是浪得虚名。可他没想到,沉默的最后,竟然是拒绝。
“谢谢您,许主任,我只要能考上梧城音乐学院就行了。”陈引说。
“虽然你弹得不错,但你的技术还有很多问题,再不练就来不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许镜开皱起眉。恼怒的感觉又来了,这孩子根本就打算浪费自己的天赋。
这次的沉默更长。就在许镜开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陈引开口了,指着路旁一座大楼,“我到了。”这就是他的回答。
许镜开停了车,重重地看了陈引一眼,“你考虑一下,考虑好了,随时可以来学校找我。”
陈引道谢后,下了车。许镜开特地看了一眼,他走进的地方,是一座叫“梧城新区开发大厦”的办公楼。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许镜开罕见地闯了个红灯。他的情绪被那孩子搅乱了,恼怒占大部分,剩下的是失落。他预感陈引不会来找自己。那孩子很古怪,还很神秘,像一个秘密一样吸引人,也像秘密一样拒绝人。他知道天才多少都有点不合情、不合理、不合群,这些陈引身上都有,但同时陈引又缺少了一样东西,不是野心,是另一种东西,使他怎样都抓不住。许镜开回到家,把录下的那首《钟》拿出来反复听,反复想。慢慢地,他想明白了,陈引缺少的东西是痛苦。不是生活中的痛苦,是那种对自己永远不满足、永远不满意的痛苦,那是天才之所以成就自己的必备品质,是人类在艺术追求道路上的永动机。
从那之后直到十月,许镜开忙于“熠烁杯”的组委会工作,沟通盲听的具体操作方案并最终确定,花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精力。时不时,许镜开还会想起陈引,他知道他通过了考试,进入高三插班就读,但更多的消息也没有了,没有听过哪个老师提起过他,交上来的“熠烁杯”报名表上也没有他。
许镜开还留意到,报名表上也没有他儿子许陆言的名字。他问过他,他回答说自己会在最后一天交报名表的。除此之外,两人再没对这个话题有过对话。他注意到,自从许陆言听到过陈引的《钟》的录音之后,再也没有在家里练过这首曲子。他想过,也许他已经自己决定换曲目,但再一想,这不是他的个性,他可能躲在学校琴房练习。许镜开决定不过问。无论换不换曲目,对于许陆言来说,参加这次比赛,其实并不重要。他的对手从来不是陈引。
***
转眼到了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熠烁杯”的报名截止日期到来了。通常在最后一天,还会有一批报名表涌进来。这一天,许镜开比往常提早了半小时来到办公室,刚走到门口,看到一个身影,他愣了一下,差点没认出来。是陈引。他第一反应,这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想起了自己可能是他在这里唯一能求助的人。他想到这里,心里一紧,走了上去,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许主任,您让我考虑的事,我考虑好了。”陈引看向许镜开,神色与许镜开上次的记忆中完全不同了,像换了个人一样,他的目光别有意味。“您还愿意做我的老师吗?”
许镜开内心一阵激动。这孩子怎么想通了?他当然愿意,现在还不晚,说不定时机还更好。可他不能轻易就答应,从一开始就被对方掌握了节奏,他怎么驯服这匹年轻的野马?更何况,许镜开发现了陈引目光中有尚不能读取的深意。不过这些心思并没有出现在许镜开的脸上,他只是轻轻皱起眉。
“你现在才来找我?”许镜开故意停顿了好几秒钟。抓住休止符,才是演奏的灵魂。他用责备地眼神去看陈引,他脸涨得发红,紧张地看着许镜开。恃才傲物不见了,再天才也只是一个有求于人的凡夫俗子。许镜开不禁好奇,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下午五点,许陆言终于来到“熠烁杯”组委会办公室,来交报名表和参赛视频,还有半小时,组委会就下班了,报名正式截止。许陆言选择在最后一刻来报名,是给自己一项郑重的仪式,他将投身于的这场战役,对他来说有如生命般重要,生或者死,他将迎来最终宣判。
许陆言走在通往组委会办公室的走廊,奇怪,这个点正是快下班的时候,平常这个时候走廊上人来人往,今天怎么人这么少?他走进办公室,发现所有人都围在一台电脑前,正在观看一段参赛视频,是陈引弹奏的《钟》。这孩子是谁?附中高三的。没听说啊?转学生。今天报的名吗?是啊,刚刚录制好交过来的,还是许主任亲自帮他报的名,指导老师填的也是许主任。原来他就是许主任的秘密武器啊……
许陆言站在人群之外,脸上平静得近于空洞。他的身体里有一份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裂开的缝隙中迸发出来,疯狂涌溢,疯狂滋长。疼痛占满了肌肉、骨骼和神经的每一寸树突。但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泄露出一丝的委屈、狂怒和近乎疯癫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