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把乔冉从一团遥远混沌的梦里摇摇晃晃地拉回来。一半的神志和身体已经苏醒,另一半还是天外飞仙,乔冉赖在床上,等着另一半的自己慢悠悠地从空中降落,这是一天当中最美妙也是最痛苦的时刻。
乔冉的眼睛还闭着,但耳朵醒透了,静候熟悉的敲门声和催促声响起。过了一阵子,却没有动静。又去找厨房里做早饭的声音,也是徒劳而返。乔冉又赖了一会儿,决定起床看看。她来到客厅,一切还是昨晚的样子,厨房里也没有早饭,难道父亲没回来,或是一早出去了?但她看见父亲的公文包在沙发上,鞋也在门廊的鞋架上。父亲的房门是关着的,她贴上耳朵听了听,有轻微的鼾声。
父亲竟然还没起床,这有点不寻常。不管多晚或多早,父亲都会雷打不动地给她做好早饭,催促她起床,将她送到门口。乔冉心里有点疑虑,桌上还有半截法棍,是前天买的,应该还没坏。她拿起来试着啃了一下,比石头还硬。乔冉放弃了,边洗漱边想着是去楼下的早餐摊吃碗粉,还是把剩的蛋炒饭热一下?不吃蛋炒饭了,又冒了一颗痘。乔冉凑近镜子,摸了摸额头上那颗新鲜的痘,小小的红色的隆起,尖上憋出一个小白点。她扒拉了一下刘海,往左,往右,怎么也不能完美地将那颗痘盖住,心里不禁有点气恼。
换完衣服,乔冉收拾书包准备出门,父亲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问乔冉是不是要上学去了,记住吃早饭,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爸,你生病了?”乔冉推开门,一股酒味扑面而来。乔冉愣住了。“爸,你喝酒了?”
父亲没回答,来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
“你拿了我的杯子。”乔冉有点生气,说不清是因为拿错了杯子还是因为父亲喝酒了。再加上额头上那颗痘,她的心情突然之间糟透了。
父亲依然没回答,他背着身子,望着窗外,回避女儿的责问。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乔冉走了,房间里回荡着愤怒。
乔冉噔噔蹬地一口气跑到楼下,心里涌上来一股难受,似乎有点后悔刚才那一声重重的关门。她放慢了脚步,心里的愧疚更加强烈了。她这时才明白,原来父亲喝酒成为了她心里的一颗雷,埋得很深,早已忘却,但只要轻轻踏上,便会触动那根无形而敏感的引线。
父亲喝酒,在乔冉的心里,是这个家庭从完整到破碎的标记物。父亲身上的酒味,也是乔冉记忆里最早的一抹气息。她童年最初的记忆画面,是父亲坐在沙发上,她努力攀爬上父亲的膝头,像滑滑梯一样顺着父亲的腿滑下去。她开心地咯咯直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游戏。父亲把她抱起来,用胡渣扎她的脸,她第一次闻到了一股奇妙的气味,一种混合着麦田、阳光、谷物、果实的甜美气味。她举起两只小手,央求着父亲一遍遍把她抱起来,带她去那片神秘的长满奇花异果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和父亲两个人,那个世界里的父亲是平静的,安宁的,满足的。
那个世界在某一天的夜晚消失了。那是乔冉六岁那年的一个深夜,她已经睡着,是被爆发的争吵声惊醒的。当她努力想分辨出争吵的内容时,争吵却已经平息了。她在黑暗中等待着,想捕捉一丝动静,却只是死一般的静谧。
乔冉下了床,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进那片可怕的静谧。母亲已经不见了,只有父亲坐在沙发上,像樽枯木,一动不动,头顶的灯光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乔冉走进那片阴影,想靠近父亲,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挡在外面。房间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奇花异果的香味,却不是来自父亲身上,而是来自水池。垃圾桶里,有什么反射出灯光的亮影,走近一看,是几个空瓶。她挨个拿起嗅了嗅。
六岁的乔冉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世界原本是装在瓶中的,被母亲一一拧开,打开水龙头冲入了下水道。她隐约明白了,父亲的那个世界是被母亲厌弃的,禁止的。随着那片乐土成为禁区,某一部分的父亲,也随之消失了。
第二天,乔冉起床后,意外地发现母亲也出现在餐桌旁。父亲端上牛奶鸡蛋,母亲拿来杯碟碗筷,他们平常地聊着什么,话大多是母亲说的,父亲只是温和地回应,乔冉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一家三口的画面对于六岁的乔冉来说很陌生,母亲将她抱到腿上,想给她喂早餐。母亲的姿势因为不熟练而十分别扭,让乔冉感到很不舒服。她扭动着身体,想要从母亲身上下来,母亲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得更紧,口中还喃喃地模仿着幼儿的语气。乔冉无法忍受母亲的亲昵,她已经六岁了,但母亲的方式还是对待三岁小孩的,或许是因为愧疚,忙于工作的她要弥补回作为一个母亲的缺失,或许因为她从那一刻开始,就想要把女儿从丈夫的世界争夺过来,也许从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料到或者计划着未来的离婚。
母亲回到了乔冉的生活里。她为乔冉安排上了重点小学,带着乔冉拜访校长、上课外班、参加公司宴会。她带乔冉去高级商场的名牌童装店,那里的大人对待孩子的态度,和乔冉在所有地方见到的都不一样,他们笑容可掬,礼貌亲切,一切的舒适都是价值不菲的一部分。母亲用一连串的动作来夺回母亲这个身份。
但对于乔冉来说,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适。她知道一个家庭是由爸爸、妈妈和孩子组成,但她的家庭是由爸爸、她以及一个叫做“妈妈”的人组成。这个人整天忙碌,她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却又只存在于背景之中。因为十月怀胎和分娩,因此她是乔冉在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亲人,但却与爸爸不是同等分量。这使得乔冉感觉自己的家庭与别的家庭有种微妙的不同。这种微妙,成为了他们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外人面前,乔冉与母亲心有灵犀,默契地表现出亲热,一旦没了外人,这种亲热便像按了关机键的电视机,一下子安静了,冷清了。
这样的掩饰持续了几年,生活逐渐变得和旁人无异。那几年乔冉没有见过父亲再喝酒,母亲的陪伴也多了起来。那是乔冉无忧无虑的日子,生日的时候,父亲会做好一桌饭菜,母亲不管多晚都会赶回来,为她吹蜡烛,唱生日歌。烛影摇曳的时刻,母亲的面容在烛光的映衬下发着美丽的光彩,父亲也满足地朝女儿微笑着,乔冉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也拥有了传说中的幸福。在此前她总是怀疑,总想弄清楚,这样的幸福到底属于每个普通的小孩,还是只属于极少数的幸运儿?
十一岁那年她得了一次严重的流感,是在课外美术班上传染的。上小学时,母亲想培养乔冉学几门特长,乔冉想学画画,老师也说她有天赋,于是便开始了规律地一周三次上课。到她上五年级时,已经画得有模有样,是老师心目中的重点培养对象。母亲带着乔冉参加过几次国内外的少儿绘画比赛,都拿到了好名次。
那天乔冉从美术班放学回来,昏昏沉沉地回了家,倒头就睡了,很快发起了高烧。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她睁开眼,见到一片白色,原来是在医院病房里。她习惯性地张口叫了声“爸”,身边的却是母亲。爸爸呢?她问。母亲没有回答,只是问她难不难受,想不想吃东西。
当晚她出了院,母亲开着车带她离开,却没有回家,而是住进了一家酒店。房间是套间,母亲陪着她在客厅看电视,播着她最爱看的科幻电影,她的眼睛盯着那枚遭遇巨兽袭击的潜水艇,心思却一直在母亲的手机上。手机在桌上一直响,母亲拿起来按掉几次后,干脆调成静音。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一次次亮起,在玻璃上映出一次次的荧光。乔冉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父亲打来的。她提出困了想睡觉,其实她一点也不困,她只是想自己回房间后,母亲可以接通父亲的电话。可是等她上床后,母亲也陪她一起进来了。手机没有带进来,始终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她背对着母亲,想逼迫自己赶紧入睡,希望第二天醒来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母亲在背后开口了。
我和你爸离婚,你跟我去国外。
乔冉拿不准,这是一个陈述句、祈使句还是疑问句?这是在通知她、要求她还是询问她?这句话怪得很,前半句是一个意思,后半句是另一个意思,前半句把乔冉的世界撕成了两半,后半句要把乔冉也撕成两半。乔冉没有回答,只感觉到从身体里涌出来一种愤怒,连气也喘得粗了。母亲听到她的呼吸声,手伸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乔冉重重地把母亲的手推开。两人之间沉默了。乔冉感觉自己就像那枚潜水艇,在遭受巨兽撞击后破裂,触礁,搁浅,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后来,乔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天她回到家发起了高烧,父亲却因为醉酒没有及时送她去医院。母亲应酬到快天亮时回到家,才发现乔冉已经烧到神志不清。这件事激发了母亲压抑多年的不满,她向父亲提出了离婚。
乔冉想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喝酒的?原来在一个家庭里,即使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一个人也可以保守住自己的秘密。这让乔冉对父亲也生出一种愤怒。她感觉自己被父亲欺骗,背叛,排除在外。这种愤怒被时间淡化后,成为了她心里对父亲的一种底色。虽然很淡,但延绵不绝。
但如同天底下所有的离婚一样,他们的离婚也成了一场拉锯战。战火时而燃起,时而熄灭。立刻分出胜负是谁也无法承受的,即使没有了爱,亲情和惯性也需要被一场拉锯战慢慢消耗殆尽。等到彼此都精疲力尽,战场已经成了一片焦土,那几年他们为挽回这场婚姻而作的一切努力,都在战火中烧成了灰烬,战争终于结束了。
一年之后,两人终于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签字之前,母亲就安排好了乔冉在国外就读的学校。母亲也问过乔冉的意见,却还是那句话,我和你爸离婚,你跟我去国外。这一次说,母亲的语气冷静、坚决、不容否定,她用这样的语气替三个人作出了决定。乔冉很矛盾,她心里隐约希望父亲反对,可是又对这种希望感到不安。出国的日子定下来了,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日子在生活。这是最后一次三人的齐心协力,齐心协力地展露笑容,营造一种虚假繁荣。
那一天到来了,一大早,父母就和司机一道,把几大箱行李搬到车上。其中有一件是乔冉的行李,是由母亲收拾的。一个月前母亲就开始叮嘱乔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但直到临行的前一晚,母亲发现乔冉的行李箱里还只是随便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她埋怨了几句女儿太懒,但她心里知道,女儿不是懒,是不想走。她没有多说,放下手里的事,匆匆动手为她收拾起来。在她的世界,情绪、念头、态度、倾向都不重要,她只要行动,只要结果。
父亲陪母女俩来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三个人又在等候区坐了一会儿。时间快到了,一旁的乔冉却缩在外套里打起了瞌睡,母亲有些着急,怕误了航班,父亲说起得太早,让孩子再眯会儿。母亲又等了十分钟,说上了飞机有十几个小时够她睡了,父亲说飞机上能睡得好吗,母亲说总比这里好吧?父亲没话了。他不擅长争辩,最不擅长与妻子争辩。他叫醒了女儿。
乔冉跟着母亲走进安检口,父亲的身影很快被人群淹没。母亲推着行李车,一再催着乔冉走快一点,路牌提示离她们的登机口还有长长的几百米。两人一路无话地走着,乔冉拖着沉重的双腿,视线转向一望无际的停机坪,蓝天,白云,反射着刺眼白光的机翼,乔冉一阵眩晕。前方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不是广播,是有人在现场弹奏。原来通道的转角处摆放了一架钢琴,提供给等候的游客自娱自乐。弹琴的是一名外国小哥,兴高采烈地演奏着或许是他即兴发挥的爵士风格的曲子,大而破旧的旅行袋放在脚边,快乐是他的全部行囊。
乔冉在钢琴前停住了,小哥见她站着不动,边弹边向她微笑。母亲在前方走了很远,回头一看女儿没有跟上来,大声叫着乔冉的名字。乔冉充耳不闻,在钢琴前一动不动。她看着小哥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一连串的音符跃入她的脑海,触探着她的神经,激惹着她的心脏。眩晕越来越强烈,她突然脚下一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小哥急忙停止弹奏起身去扶她,但乔冉还是“咚”地一声撞在钢琴的边沿,倒了下去。
乔冉被机场工作人员送到医务室,父亲很快也赶到了,原来他打算等到飞机起飞才离开,却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医务人员紧急查看了乔冉的情况后,问这对慌张的父母,是不是让孩子喝酒了?两人都愣住了,喝酒?母亲俯身闻了闻女儿鼻息,她忍着生气问已经成为前夫的丈夫,你让小冉喝酒了?他没有回答,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他是同样惊诧疑虑。他们现在想起来了,在早上出发之前,女儿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呆了好一阵。
母亲冷冷地瞪着父亲,说改签下一班飞机再带女儿走,父亲这时说话了,只说了一句,小冉不走了。语气少有的坚决,从他的坚决里,母亲听到了一种可怕的决心。她没有再说话。机场响起最后催促的广播,工作人员前来询问她是否要登机。母亲的手最后一次抚过女儿的脸,女儿沉沉地睡着,额头很热,像是发烧了。她流下了眼泪,转身离开了。
医务人员为乔冉测了体温,有些低烧,父亲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开了药,说问题不大,等醒来后就可以带她回家。急诊的等候区,乔冉醒来了,茫然地睁开眼睛,说爸爸,我看不见了。父亲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他冲过去找医生问怎么回事,医生不敢怠慢,赶紧开了检查单子,CT,核磁,什么都做遍了,一份份检查报告出来,除了轻微脑震荡,没有太严重的问题。医生说可能是应激反应,建议回家休养观察,定期复查。
两个星期后,乔冉的视力逐渐恢复,复查时医生建议她少用眼,多休息。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乔冉很少拿起课本,也没有再画画。两个月后,乔冉完全康复了,但她再拿起画笔时,却发现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画不出来了。父亲并不在意,不画就不画吧。但乔冉却感觉到有一部分的自己随着这两个多月的失明,也永远地灰暗了,从此再没有亮起来。
***
一整天乔冉都不能集中精神,她在想回家应该向父亲道个歉。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她走出校门,却见到父亲的车停在对面,父亲站在车前望着校门口在等她,那样子带着几分不安。在女儿的道歉未说出口之前,父亲的道歉已经先等在这里了。看到女儿从校门口出来,父亲摆了摆手示意乔冉在对面等着,他穿过马路过来接她,父亲踌躇不前地等红灯的样子让乔冉莫名心酸,他们像两只昆虫,被同一张无形的网束缚住,越挣扎,却被裹挟,谁也无法展翅。
开车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想说点什么。父亲问起乔冉今天上了什么课,乔冉回答两节英语,两节数学,一节历史和一节地理,还有一节自习课,语文老师占了,让大家背诵名篇。父亲问什么名篇,乔冉说白居易的琵琶行。父亲问你都背下了吗,乔冉从“浔阳江头夜送客”开始,喃喃地背诵到了“唯见江心秋月白”。也不完全是为了填充车内的沉默,乔冉喜欢这首诗的描写,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父亲听完没说什么,车已经开到了楼下。
两人上了楼,父亲让乔冉先回房间写会儿作业,饭马上就好,他今天做了乔冉最爱吃的擂辣椒皮蛋。乔冉回到房间,第一眼就看到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张入场券,“森田刚摄影作品赏析沙龙”。乔冉一阵惊喜,她之前说起过买不到票,原来父亲放在了心上。她来到厨房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对不起和谢谢,该先说哪句?她还在心里来回掂量,父亲让她洗手拿碗筷盛饭,她高兴地应了一声好,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的脸色也轻松了许多。
晚上,乔冉在台灯下把票仔细看了一遍,在背面的一行小字中,乔冉看到了“策展人:裴越”的字样。乔冉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凑近了再看,的确是裴越的名字。她的心突突突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