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陈引才想起来,他第一次和裴越擦肩而过,是在陆州。
陆州在梧城往北三千公里外,是一座北方小城。在地图上和人们心里,它都毫不起眼。这座乏善可陈的小城,是陈引出生、长大的地方。他与它有着某种天性上的一致,朴实,沉默,内敛。没有喧嚣的流光溢彩,也缺乏引人注目的自信。在十八岁之前,陈引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只会按一种方式进行,就是按部就班地在陆州继续下去。这样的人生日复一日地平淡,日复一日地相似,于是也日复一日地安宁。日复一日便没有什么太强的记忆点,好像每一天都是另一天的复制,于是每一天都是同一天,一生也只是一天。
可事情发生了。陈引的人生天翻地覆。世界崩塌了,毫无征兆地,荡然无存地,全都湮灭了。他使劲地回忆,拼了命地回忆,事情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一定有原因,有端倪,有预兆。可他搜刮了记忆中的一切,也一无所获。日复一日的平淡令他的警觉性钝化,注意力休眠。原来平淡早已变成了他的防御系统,用来麻木他的敏感,掩盖他那不普通的人生里的一切异常。
陈引被压在了时间的废墟之下。最终令他振作起来的是一项决心,他决心把无数块破碎的砖瓦,一块一块捡拾起来,拼凑起来,重新建成一座建筑物,恢复它无人知晓的原貌。
线索很少,唯一的一张照片,将他指引到了梧城,那是真相的源头。他通过了梧城音乐学院附中高三的转学生考试,他在这里落脚,也从这里出发。他心无旁骛,削除了生活里一切的不必要,只剩下一个目标,就像一个苦行僧。
在梧城见到裴越,是在新区开发大厦楼下的星巴克。陈引通常会戴一顶棒球帽,背着书包,像任何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一样,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梧城的秋天是绵长的雨季,他受了不少苦,淋湿了就是一整天。
见到裴越的那天是个罕见的晴日,是十月底的一天,他记得似乎正是从那一天起,雨季便结束了,晴的日子越来越多,雨越来越少。那一天的阳光从镶着金边的乌云里照射出来,透过星巴克的大玻璃窗,正好照射在了乔成远身边的一个女人的背影上。他们两个在排队买咖啡,旁边桌子上几个同事正在布置电脑。
本来这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场景,但陈引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被那个女人的背影吸引。他看到阳光落在女人的栗色短发上,随着队伍的移动,又落在她的肩膀上,最后落在了她身后,将她的轮廓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乔成远刚好被那个影子罩住。女人拿着咖啡终于转过脸来,陈引忽然觉得他似乎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也许,是他刚才的期待令这张脸在心里变得亲切了?他当时有些茫然。
直到来到153弹琴的第三天,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万圣节,餐厅晚上搞活动。他下了课刚过来上班,经理就跟他说,今晚需要他多加班一小时,活动结束后才能走,裴总要求的。他知道裴总就是许陆言的母亲。那天晚上他弹着一首欢乐的美国民歌,为假面舞会伴奏。气氛正酣时,听见经理说了声“感谢今晚的特别嘉宾”,他不经意间转头看了一眼,镭射灯光刚好照亮了摘下面具准备离场的裴越。掌声热烈中,陈引惊呆了,手中的音乐也变了样。裴越似乎听见了走样的琴声,往钢琴的方向一回头,恰好一串气球从孩子手中松脱,飘了过来挡在了两人的视线中间,当气球被牵回孩子手里的时候,裴越已经不见了。
那一晚后来自己弹了什么,陈引已经完全不知道了,镭射灯光在他眼前不断地晃,他记忆里的黑暗被点亮了。被点亮的还有陈引在陆州家的楼道。他家住在一栋老式的筒子楼,楼道黑暗狭窄,灯泡又惯常是坏的,白墙也因为早年堆放煤球而染成了黑色。小时候的他在天黑之后要上下楼,都会一口气噔噔噔冲过,好不让那黑暗中埋伏着的妖魔鬼怪拦住。后来他长大了,为了不让别的小朋友害怕,也为了不让上了年纪的老人摔倒,他常常自己花钱买灯泡给换上,可是因为线路年久失修,电压不稳,那灯泡还是三天两头地坏。
陈引想起来了,那天异常地冷,他早上只穿了件薄棉衣就去了学校,傍晚回来的时候已经冻坏了。没有风,就是阴冷。看样子是要下雪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发现楼道灯泡又坏了,明明上周才换的。他都已经上楼了,想了想还是又走下去,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颗灯泡回来换上。要真下雪了,楼道里滑,不能没有光亮。
就在他踮起脚换灯泡的时候,一个女人从他身后走过。楼道太窄,他把身子贴近墙壁,好让她通过。当灯泡亮起的一瞬,他不经意间一扭头,女人已匆匆离开了。记忆像对上了焦点,从模糊变得清晰。走出楼道的女人,拿出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她就是裴越。
万圣节的夜晚最后,孩子们高声叫嚷着“Trickortreat”,四散着找人要糖,一群小孩涌到陈引面前,叮叮咚咚地碰响了钢琴。陈引走了神,忘了把餐厅事先准备的糖果拿给孩子们,他心里正在把这一切关联起来。他没想错,没有任何事情是突然之间发生的,裴越就是那个原因、端倪、预兆。在陈引这里毫无收获的孩子们又迅速散去,冲向了别的客人。经理过来提醒陈引一会儿去领今晚的加班费,陈引说谢谢,我要辞职。
***
第二天一早,陈引给月季浇了水,便匆匆出了门。他由地铁转公交车,再按着导航步行,走错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埋藏在一条小巷深处的老字号照相馆,它作为摄影发烧友的据点而存在着。昨天晚上,从许镜开家离开后,陈引回到家,在本地摄影爱好者论坛上搜到了这个地址。
陈引推开门,以为里面会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没想到是两个年轻男孩。陈引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说自己从网上搜到了这里,想请教对方,他有张照片,能不能从照片推断出摄影师的情况?一个男孩笑了,那谁有这个本事?另一个男孩走过来,照片给我看看。
陈引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照片,男孩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这是用120胶片机拍的,应该还使用了非常规的显影手段,应该是个专业搞摄影的,最起码也是发烧友吧。另一个男孩把照片接过来也看了看,说摄影师采用了一种特意的失焦处理,从风格来看,应该是在模仿森田刚。
最后一片齿轮也咬合住了。二十年前,裴越作为优秀毕业生毕业于梧城美院摄影系,她的毕业论文至今还能在网上被搜索到,《日本摄影家森田刚作品和摄影风格研究》。
照片是裴越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