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老师,请往这边侧一点,我们看一下镜头。”不知算是导演还是摄影师的工作人员带着职业性的甜腻语气说。几盏高瓦数的灯经过反光板打到裴越脸上,让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裴越还没有习惯被称为“老师”,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文艺圈里避免尴尬的一种统称。长年生活在高等院校的氛围里,她打心底里认为,只有以传道授业解惑为职的人才可被尊称为老师。
“裴越老师,一会我们看这个镜头就行了。”工作人员比出一个OK的手势,裴越点点头。
为了配合团队的宣传方案,作为森田刚作品研讨沙龙的主办人,裴越同意接受媒体专访。对方是一家很火的视频号,裴越本来提议将采访放在画廊进行,但对方强势地表示,现在的观众想看到更真实、更没有距离感的内容,所以要求采访在裴越家中进行。
裴越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些年,互联网和自媒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想起上大学那会,拥有一台电脑的人还是凤毛麟角,想要痛快地上网只能去网吧,还常常会因为“网瘾”受到学校处罚。而如今,网吧快要绝迹,网瘾也不再是病,谁不是每时每刻拿着手机刷短视频?
“森田刚作品研讨沙龙将会在下周举办,您是此次活动的主办人。可以向不了解的朋友们介绍一下森田刚吗?”采访开始,主播发问了。
裴越没注意到主播什么时候坐到对面的,她顶着一张浓妆的网红脸,普通话也很不标准,一口很重的港台腔。团队之前向裴越介绍,她在短视频网站上有几百万粉丝,意思是让裴越多多配合她。
“森田刚的作品集中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有着非常强烈的个人风格,给摄影界带来了很深远的影响。”
“那他是什么风格?可以展开讲讲吗?”主播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露出职业性的假笑。
“他的作品强调拍摄者与被摄对象之间的互动,为了让观赏者能在观看作品时有强烈的临场感,常用失焦的方式来呈现,吸引人持续观看,产生想要深入了解的欲望。”
主播微笑着点头,裴越知道她什么没听懂,她也根本不关心。
“除此之外,森田刚在冲洗胶卷时还会做特殊处理,据说,他会在显影液中加入特殊的成分,这也为发烧友们提供了一种乐趣,他们愿意花时间去解谜、去破译、并且去模仿。这次的沙龙是以‘凝视’为主题的,探讨作品中的‘跟踪’、‘观看’、‘偷窥’等元素……”
录制完毕了,主播早早离场,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现场收拾道具和设备。客厅如同灾后现场,只残留着摄影灯的余温。裴越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画廊有她的参股,才一直活到现在,但一直都没盈利。几个股东都是她的大学同学,有一直坚持艺术创作的,勉强能维持生活,有做了电影美术的,不算离专业太远,完全放弃专业转而从商的只有裴越,但大家也不意外,毕竟裴越的父母就是做企业的,有商业的熏陶和传承,只不过上大学那会,大家还天真地相信,人是为梦想而活。到了今天,梦想两个字早已说不出口。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把画廊关停,算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妥协。在这种情况下,三年前就策划好,一直因为各种原因而延期的“森田刚作品沙龙”,成了画廊的最后一次活动。大家都贡献了自己的人脉,请来了文艺界的几位知名人士,有知名导演、当红明星、还有两位在网上因言论而受争议的作家,用现在的话说,都是“流量”。这么一来,这场沙龙活动经过发酵,成为了城中盛事,不少网红自媒体都前来蹭热度,大家都开玩笑地说,照这样下去,画廊不用倒闭了。
热度上来了,但是裴越却有了一种失落,活动越来越朝着背离她初衷的方向发展。趋之若鹜的流量当中,没有几个是对森田刚真正感兴趣的,甚至没听过他名字的都大有人在,就像刚刚那位主播一样,可能在沙发上坐下之前,刚刚在手机里搜索过这个名字,就算是做完了功课。大家都是冲着那几位导演、明星和流量作家来的。裴越感觉到自己最后那点与“梦想”两个字沾边的东西,在泥沙俱下中消失殆尽了。
门铃响起,打断了裴越的思绪。是刚刚离开的工作人员忘了东西吗?裴越打开门,是许镜开刚收的那个学生。许陆言生日那晚,就是在给他上课。裴越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这孩子有什么特殊之处?
“师母好,我叫陈引,我是来上课的。”
“我知道你,进来吧。”
陈引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在门口换拖鞋。裴越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三点半。课一般是从五点开始,许镜开今天把课提前了吗?
“许老师今天要提前上课吗?”裴越来到客厅,打开咖啡机。不知是午后的困顿还是今天的采访,让裴越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不是。是我下课早,许老师让我先过来等他。”似乎把裴越语气里的疑惑当成了不受欢迎,陈引站在门廊处没有往里走。裴越感觉这孩子身上有种不常见的气质,质朴?稳重?少年老成?好像都不太准确。
“没事,你进来,喝杯咖啡坐会儿,把这里当自己家。”裴越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新的咖啡豆。
“我来吧,您小心割到手。”陈引伸出手,神情和动作很自然。
裴越把装咖啡豆的罐子递给陈引,他一手握住罐身,一手小心地拉开易拉盖。裴越看着他那双宽大而修长的手,确实是一双弹钢琴的好手。
“我小时候喜欢吃罐头,开这种盖子的时候就割到过手掌,留下了挺长一道疤。”陈引很自然地笑笑,那一笑立刻让人感觉没了距离。“所以,我看别人开这种罐子的时候,心里都挺害怕的。”陈引把开好的罐子还给裴越,又从抽纸盒中抽了两张纸巾,把拉下来的易拉盖小心地包住边缘,扔到垃圾桶。
裴越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好感油然而生。他的细心体贴和许陆言是不一样的,他有一种可靠的气质,令人感到亲切,好像一下子就能拉近距离,走进你的心里,好像你想对他说什么,都可以放心地说出来。而她和许陆言之间,常常被沉默所填满。她已经想不起母子间无话不谈的亲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在许陆言上中学之前?还是更小?从小到大,许陆言都是一个沉默的孩子,与父母似乎天生就有一份隔阂和疏远。
“你在家是不是经常帮你妈妈做家务啊?”裴越一边打咖啡,一边不经意地问道。话问出去,却没听见回答。
她一回头,看到陈引正愣愣地看着墙上的一幅摄影作品。
“怎么了?”她问。
“上次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张照片。”陈引说。
“对,这是今天刚挂上去的。”裴越说,她看到陈引似乎一下就被这张照片吸引了。这是她打算放在沙龙上主要讨论的一幅作品,录采访之前,团队提出放置一幅森田刚的作品作为背景,于是她选了这幅挂在墙上,还没来得及取下来。
“您拍的?”陈引转过头来看着裴越,那眼神认真极了,像是在求证一个非常重要的真相。
“不是。”裴越笑了笑,“这是一个摄影大师的作品。”
陈引没说话,在裴越面前的沙发坐下,就是刚刚网红主播坐的位置。但他的视线却没有撤回来,越过裴越,久久地注视着她身后的那幅照片。
裴越知道,和所有人不一样,陈引被那张照片抓住了。那是《美杜莎》,森田刚晚年的作品,在欧洲一座小城拍摄的,一座美杜莎的雕像。裴越忽然很想听听陈引的看法,是否他有着格外出色的艺术感觉,也许那就是许镜开选中他的原因?
“你是很喜欢这幅作品?还是很不喜欢?”
陈引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有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是审视?观察?还是……瞬间,一股微小的电流从记忆深处涌出,击打着裴越的神经,她觉得陈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顺着电流回溯,可那灵感已转瞬即逝。
“我是不是见过你?”裴越问。
***
“还是从上次那个小节开始,今天一定能弹好。”许镜开的语气温和,他帮陈引翻好谱子,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别着急,做好准备再开始。”
许镜开走到面对内院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陈引,等待着身后的钢琴声响起。
陈引落座,心情有些忐忑。他把手指放上琴键,想在心里把每个音符都过一遍。可他的心情刚刚受到巨大的冲击,与裴越的对话,像余震般在脑海回响。
“我是不是见过你?”裴越的眼睛牢牢看住他。
刚刚她想到了什么,突然起了疑心?
“是见过。”陈引说。
与其欲盖弥彰,不如给个答案。
“是不是在……”裴越的眼神还在陈引身上,脑中已经开始往那座北方小城联想。
“还没准备好吗?”许镜开的声音里有了质疑。
“准备好了。”陈引深吸一口气,手指抬起,落下,敲击。
许镜开在摇头。
陈引努力不让自己被许镜开的摇头影响,他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到音乐上来,可许镜开不断地摇头,摇头,还是摇头。
“不对,完全不对。”许镜开扭过头来大声说道,眼镜片泛着寒光如锐利刀锋。
陈引心里一沉。要停下来吗?许镜开没有叫他停。他拿不准了。那就继续弹下去。这么一想,心里的念头全都在手指头上,念头有多乱,指头就有多乱。
“是不是在……”
“是在153餐厅。”陈引截住裴越的话头。
“153餐厅?”裴越的记忆和眼神都往回拉,回到153餐厅里,她想起来了。“对,好像是,你那里弹过琴。”
陈引点点头。
“怎么会这么巧?你怎么刚好去了153?”
“也不是刚好,是许陆言好心帮我找兼职,介绍我去的。”这是个可以通过测谎仪的答案。
“你和许陆言是好朋友?我没听他提起过你。”
“我们……”真话与谎言之间,进攻与防守之间,陈引犹豫着。他好不容易进入许家练琴,就是为了在许家一家人的日程表中寻找时机,无痕地探取裴越心底的秘密。现在,就是现在,对话来到了关键时刻。
“不用弹了,停!”许镜开低沉而洪亮的声音,像一把重锤,沉重地砸在了琴键上,所有的音符都粉碎了。
安静得可怕,房间里和脑海中都突然一阵空白。陈引等待着许镜开的疾风暴雨。
半个月来,这样的气氛似乎成了一种定律。许镜开先听陈引的弹奏,然后不满意,指出问题,再弹,还是不满意,反复尝试,更加不满意。气氛已经很紧张了,这时许镜开会提出休息半小时,并鼓励陈引下半场一定会弹好。
这时的许镜开好像变了一个人,会随便聊几句轻松的话题,问问他最近有什么电影在上映,或者问问他父母在老家都好吗。这让陈引有种错觉,好像许镜开对刚才的不满都不以为意,对他的失望也烟消云散。
半小时后,他们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陈引坐上琴凳,许镜开来到窗前,各就各位后,那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乌云压顶般再次降临了。如果说上半场是疾风骤雨,下半场便是天摇地动。
休息一下。这时候的许镜开会压住情绪说,别着急。
但实际上他心急如焚。还得再加一把劲,再狠狠推陈引一把,也许才能成。许镜开来到厨房泡茶的时候,会透过窗户看着客厅里发呆的陈引。时间已经很紧了,现在已经十一月底,还有一个月就是初赛。按照他的想法,陈引在初赛中就必须成功亮相,然后在二月的复赛上,在众望所归中再次拿出令人惊艳的表现,最终在五月的决赛上登上巅峰。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许镜开的担忧一天比一天强烈。陈引的练习算不上卓有成效,他期待的突飞猛进并没有发生。在“熠烁杯”上,光脱颖而出不够,要技惊四座,要让整个音乐界都为之震惊,现在的陈引还差得远。
问题出在哪?
陈引身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状态,缺乏野心,缺乏对成功的渴望。但许镜开明白,世俗名利是一把火,需要先有一根引火木。真正的引火之木,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厌弃之心。只有痛恨自己的人,才能痛下狠手地剥削自己,掠夺自己,把自己当做宝藏抢劫一空,再用这宝藏求得世俗名利,来重塑金身。
许镜开让方羽去附中复印了一份陈引的档案表,他找到了突破口。
烧水壶发出鸣响。
许镜开泡了一壶普洱,平时他会配上一些茶点,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饼干或坚果。但今天,他似乎忘了这个惯例。他叫陈引过来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泡茶。陈引看着他的动作,每一个步骤都比平常更缓慢,更细致,茶壶举起的高度也比往常要更高一些,水流注入的过程也更漫长。许镜开似乎想把这个过程拉到最长,将陈引的耐心损耗殆尽。
“今天我们不弹了,聊聊天吧。”许镜开说,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聊天?”陈引抬头看向许镜开,等着他眼镜上的雾气一点点消去。看不到对方的目光,陈引琢磨不透许镜开的意思。
“随便聊聊,你小时候的事,你的父母,什么都可以。”雾气散去了,是一双鹰眼。陈引心里一惊,什么时候许镜开的眼神变得这样锋利?像是要割开他的壳,刺穿他的心。
“我小时候,没什么好说的,没有特别有意思的。”
“那就说说你是怎么开始学钢琴的。父母是学音乐的吗?”
“不是。”这是第一个谎言。
“他们在老家都还好吗?”
“挺好的。”这是第二个。
“为什么想考梧城音乐学院?”
“喜欢这里。”第三个。
许镜开起身,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拖鞋的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陈引听得出来,每一声“咯吱”都在丈量着分寸,试探着力度。
“咯吱”在陈引的背后停住了。
“我想和你父母谈谈。”一双大手从背后按住了陈引的肩膀,不是按,是钳。陈引动弹不得。
“现在?”
“现在。你给他们打个电话,我和他们聊几句。”
“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
“怎么不太方便?”声音从空中下降,来到陈引的耳边。
陈引没有说话。
“两个人都不方便?”话语不算大声,却是严厉地质疑,在耳边带来振聋发聩的共振。
显然,许镜开已经知道了真相,真相就在那张档案表上。不,档案表上只是“真实情况”,但陈引的隐瞒里才藏着真相。一个人回避的东西里,一定就是他最难面对的自己。
“他们离婚了。”
“离婚了,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吗?”许镜开来到陈引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目光无处可躲。
“我们没有联系了。”
“都没联系?”
“都没联系。”
“怎么可能?你父母这么狠心?”
陈引不回答。
“到底是什么情况?”许镜开厉声问道,仿佛是在审讯,每一个问题都是向前突进的刺刀。陈引的档案表上,父亲一栏是“无”,母亲一栏是“已故”。“难道你父母不在了?”
许镜开盯着陈引的表情,却看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恶毒的语言没能击穿他的强忍,即使是用麻木竖起的围墙,他也依旧维持着强悍的姿态。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竟然没有被摧垮?许镜开原以为自己找到了陈引那个按钮,按下去,砰,陈引的心灵就会爆炸,将他所有的防御,所有的面具,所有的谎言全部炸毁,把他的成人躯壳炸碎,炸出原形毕露,炸出血流成河。废墟中有一个孩童存活下来,他将怀着悲痛、恐惧、恨或者复仇之心,什么都好,当他诉诸于音乐的时候,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将会诞生。
他扛住了。许镜开输了。
“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吧。”许镜开说,声音很无力。
陈引微微一鞠躬,沉默地离开。他的脑海中回想起的是裴越的问话。
“你和许陆言是好朋友?我没听他提起过你。”
“我们……”陈引犹豫了一下,“我们刚认识不久。我这个学期才转学来的。”
“哦是吗?从哪转来的?”裴越问。
“陆州。”
裴越的眼神在桌面和咖啡杯的中间停顿了一下,像演奏时意外出现的一个错音,她随即极为自然地掩饰过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神再次回到陈引脸上时,已经带有了不动声色的观察。
“陆州?”
“怎么?”
“噢,没什么,我是说,从北方来梧城上学的不多。”裴越微笑着。
“你去过陆州吗?”
空气在两人之间凝结。裴越用勺子搅拌着咖啡,一抬头,目光落进陈引的眼睛里。
门开了,许镜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