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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5-31 15:083,420

  方羽办完事,从附中的教务处办公室走出来。一连多日的晴朗天气,今天忽然阴下来了,还刮起了风。方羽知道,这是要降温了,梧城冬天最冷的时候要来了。

  从进入音乐学院上学算起,这是方羽来梧城的第十个年头。她当初选择来到这座城市,后来决定留在这座城市,就是因为这里的冬天和北方比起来温暖太多了。但总体而言的温暖中,也会有极端寒冷的时候,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就是一个罕见的寒冬,气温最低的那天达到了零度。让方羽记忆深刻的不仅是那一天的温度,还有那一天发生的悲剧事件,一个学音乐的孩子从大楼上跳了下来,十六岁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

  这件事不仅给音乐学院和附中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而且给整个音乐界也带来了震动,因为跳楼的孩子身份特殊,他的父亲是音乐学院的一名教授。天下的父母皆望子成龙,更何况是才华和地位都高于普通人的音乐家。作为他们的子女,将会承受更大的期待和压力。重压之下,孩子会更想反抗和叛逆,如果一再被打压,最后很可能造成悲剧结果。

  这就在音乐学院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现象,最优秀最努力的往往不是音乐家的孩子,音乐家的孩子往往都不愿意学音乐。不过,有一个孩子不是这样,当大家谈论到这类话题时,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许陆言。他是大家见过最刻苦、最用功的学生,也是众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的名字对于音乐老师们的孩子来说,是如雷贯耳,也是令人头疼的存在。

  但不论其他人如何夸赞许陆言,在方羽的心中,许陆言始终带给她一种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是从何而来的呢?也许是从第一次听他弹琴的时候。一个人弹琴,就是他的心灵在说话,音乐是最直白的语言,无法伪装,无法矫饰,会泄露出演奏者的个性和秘密。许陆言的琴声里,蕴含着一种黑色能量。第一次听的时候,方羽吃了一惊,或者说是吓了一跳,这个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以至于他的音乐里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令人紧张、害怕,想要远离。

  方羽和其他老师探讨过,但大家只是觉得,是许陆言的琴弹得太紧了,如果他放松一点会更好。方羽便想,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但跳楼的悲剧发生后,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不仅是不安,甚至是害怕。

  事情发生后,警方调查那孩子做出极端行为前都接触过什么人,有人看见他最后和许陆言在一起。警方找到许陆言问话,许陆言没有否认他们有过一次对话。警方问他,他跟你说了什么?许陆言回答,他说他觉得活得没意思,想从楼上跳下去。警方问,那你怎么回答?许陆言想了想,他说自己没有回答。

  警方问话的时候,方羽也在场,她当时有一种感觉,许陆言说谎了,他不是没有回答,他一定是对那个孩子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以至于不能告诉警察?方羽感觉到脊背发凉。

  除此之外,许陆言异常镇定冷静的表现,也让她感到害怕。事情发生后,有的孩子哭了,有的害怕得好几天不敢去上学,有的还去做了心理咨询。但许陆言却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事发第二天,就是青少年钢琴大赛,许陆言发挥出色,夺得了第一名。如果那个孩子也能参加比赛的话,第一名也许就是他的。方羽不敢再往下联想,强迫自己慢慢去淡忘这件事。

  那座大楼此刻恰好进入了方羽的视野。她眺望着楼顶,想象着那个孩子人生的最后时刻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她收回思绪,打算绕路而行,刚转过身,忽然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

  “方老师。”

  方羽回头,是许陆言。她心里莫名紧张起来,仿佛担心刚才的思绪被对方捕捉到。

  “我刚才看到您从教务处出来,您是来附中办事吗?现在有时间吗?”许陆言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礼貌发问。

  “怎么了,找我有事?”方羽回避了前一个问题。

  “嗯,我最近练琴,遇到几个问题,想请教您。”许陆言脸上带着谦逊的表情,但方羽却感觉到这像个借口。

  “可以啊,要去琴房吗?”方羽问。

  “快中午了,我先请您吃个饭吧。”许陆言说。

  “怎么能让你请我吃饭,就去食堂吧。”方羽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回避与他单独相处,食堂毕竟是一个开放的环境。可方羽转念想,他才十八岁,我有必要这么提防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吗?

  “好,就去食堂吧。”许陆言微笑道。

  ***

  上午的课还没结束,食堂里的人不多。虽然方羽说不能让许陆言请客,但许陆言还是坚持刷了自己的饭卡。方羽接受了他的好意,毕竟附中食堂的饭菜也贵不到哪里去。但她没想到,许陆言特地点了几个小炒,都是她爱吃的,鲜核桃香芹炒带子,葱油焗明虾,还有茶树菇炒牛柳。

  方羽感到奇怪,许陆言怎么知道她喜欢这几道菜?她想起来了,去年钢琴系年终聚餐的时候,大家都在玩游戏聊天,她一贯融不进这样的气氛,便一个人默默地吃菜,吃得最多的就是这几道。许陆言的心怎么会这样细?方羽从未感觉他对自己有什么过分关注,难道他对每一个人都如此观察入微?

  方羽说你太周到了,让我过意不去。许陆言说没关系,我请吃饭,你请我喝饮料好了。方羽问许陆言喜欢喝什么,可乐?果汁?还是冰柜里那些受年轻人欢迎的花花绿绿的瓶装饮料?许陆言都摇头,他说想喝附近一家店的奶茶。方羽听说过那家店,最近确实挺火,她说她来点外卖,问许陆言想喝哪种口味?他说都可以,就原味的吧。

  两人终于坐定,气氛却微妙地冷下来了。方羽一贯不擅长在冷场的时候找话题,她也不认为热络就等于亲近。人们常用热络来避免尴尬,但尴尬里却恰恰藏着某些小小真相。方羽耐心地沉默着,等待着有什么从许陆言那里浮出水面。

  但许陆言也耐心十足,沉着得不像个孩子。他全神贯注地从餐盘里把菜夹过来,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似乎一点也不急于说什么。方羽有一种感觉,他像是在等待。等什么呢,难道是那杯奶茶?

  “方老师,您怎么这样看着我?”许陆言抬起头,对上方羽的目光。

  “我想起一个人了。”方羽说。

  “您说的,是刘哲吗?”

  刘哲就是那个跳楼的孩子。方羽吃惊地看向许陆言,他脸上很平静,却把眼睛垂下了,似乎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真正的想法。

  “那天,你最后见刘哲的那次,你们还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他说他不想弹琴了,想从楼上跳下去。”

  “你怎么说呢?”方羽把声音放得很轻。

  许陆言沉默了,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但方羽却感觉他的视线看着她的手机。

  “你没有劝劝他吗?”方羽问。

  还是没回答。

  “或者你说了些什么别的?”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眼睛抬起来了,有一丝伤感。

  “我在想,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有时候影响越大,反而反应越小。”

  “不是吧,”许陆言笑了一下,“您是觉得我跟他说了什么,所以他才跳下去的?”

  方羽心惊肉跳,许陆言就这样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可他的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伤感,像是在说,警察怀疑我,可以,但是你怎么能怀疑我?方羽想,难道我猜错了,他真的没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方羽的电话响了,外卖员打来的,奶茶送到了食堂门口。“你等我一下。”方羽说。

  方羽拿着奶茶匆匆回来,许陆言还坐在那里。她松了一口气,把奶茶递给许陆言,他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刚才的伤感已经烟消云散了。气口断了,方羽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是跟他说了。”许陆言说。方羽才反应过来,他是把话题续上了。“他说想跳下去,我说,我能理解,如果是我,我也会。”

  “你也会什么?”方羽睁大了眼睛。

  “跳下去。”

  方羽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许陆言的脸。她知道青春期的孩子会度过一个黑暗的时期,会想到自杀,会经历生死挣扎,这些离方羽还没有太久远,所以她能理解刘哲。但在她眼里,许陆言不是那样的孩子。

  “你说的时候,想过他会真的跳下去吗?”方羽问。

  “想过。”

  “那你当时知不知道,这样的话对于一个站在生死边缘的孩子,相当于推了他一把?”

  “我……”

  许陆言忽然欲言又止,视线从方羽脸上移到她旁边的座位上,那里放着她的包。

  方羽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一看,包的拉链拉开了一小段,露出一截长长的触须在晃动。

  那是什么?方羽还没反应过来,她盯着看了几秒,触须沿着拉链伸出来了,一只硕大的、浑身布满大块黄黑色斑纹的虫子。

  “蟑螂!”方羽惊叫一声,从座位上跳开。旁边几桌学生也尖叫地弹开,仿佛是一枚定时炸弹。

  许陆言立即起身,护在方羽身前:“方老师,别害怕,这不是蟑螂,这个是一种甲虫,叫黄带刺楔天牛,无毒的,也不咬人,让我来。”

  说着,许陆言一手把甲虫抓起,另一只手将方羽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检查了一遍,又把东西都放了回去。

  “我检查过了,没有了,放心吧。我去把它放了。”许陆言说着,走了出去。学生们自动让开一条道,眼睛都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怪物。

  方羽的恐惧迟迟没有冷却下来。整个事件不过几秒钟,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她不敢去动自己的包,怕里面还会爬出什么来。突然之间,她想到了包里有什么——陈引入学时填的个人档案的复印件。那是许镜开让她去附中教务处复印一份拿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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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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