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港，旅客行色匆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向着站在路口的胖子走去，初春的天气并不热，可那胖子的头上脸上都是汗，他不停的拿着已经发黄的帕子擦着，嘴里还发出呼呼的声音，看上去十分的滑稽。
这是一头肥羊。
她走上前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捏着嗓子用带着申城口音的官话笑吟吟的问道：“侬是朱老板吧？”
朱老板似乎被吓到一样，整个人直接跳着 转过身来，也打量着她，皱起眉。
她露出一个看上去讨好又带着几分憨傻的笑容，随口编了一个名字：“吾叫胡学宁，是黄老板的秘书，他让吾来接侬。”
朱老板没说话，一来是在辨别着女人话里的真假，二来这个女人的打扮有些过于一言难尽——黑色露着线头的大衣，脖子上学着西洋女人系着围巾，可那围巾竟然是亮绿色的，衬得她肤色蜡黄。更要命的是女人头上还带着一顶艳红的帽子，脸上一幅大大的眼镜把原本还算好看的眼睛挡了个严严实实，嘴唇涂了口红，那颜色鲜艳的就好像刚刚喝了黑狗血。
这幅尊荣，细看对自己和对方都是一种残忍。
朱老板转开脸擦汗，可她却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朱老板，阿拉快走吧，黄老板在德隆居订了位子，他家的虾子乌参申城有名的，侬一定得尝尝。”
说着就自顾自的提起朱老板的行李箱，举着手大喊：“黄包车！”
然后对麻溜跑来的小伙子说：“去德隆居。”说着就拖着行李箱坐了上去挤到一边，然后对着朱老板招手：“朱老板，快上来，挤一挤。”
与美人同车是一件幸事，可和这么个咋咋呼呼的丑女就不是了，朱老板皱眉，继续用毛巾擦着反光的脑壳：“你先去，我自己再叫一辆。”
等丑女同箱子消失在拐角，朱老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黄老板生意做的那么大，为什么会叫一个丑成这样的女人来接他，还叫他坐黄包车？
可惜，已经太晚了。
黄包车已经跑过了两个街区，车上的女人也已经变了模样。
丑到惊世骇俗的帽子和围巾已经不知去向，贴着头皮的短发也变成了洋气的大波浪卷发，女人好奇的打量着申城繁华热闹的街道，眼底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托那个姓宁的女人的福，这次申城来的不亏。
其实本她本来也没打算干这一票，可惜那个朱老板在船上上就一直追着她开屏，把自己的情况交代了个底掉。
这送上门的肥羊，不宰就对不起她平城第一女骗子的名号。
黄包车路过一家咖啡厅的时候，她叫了停。
“小姐，不去德隆居了？”小伙子北方口音，似乎刚来申城不久，说话有些拘谨。
她随手抓了一把大钱放到小伙子手里：“不去了，看到一个朋友。”
进入咖啡厅，点了一杯叫不上来名字的咖啡，她就进了洗手间。
不愧是大城市，洗手间的装潢比平城好不知道多少倍，就连里面的味道都带着些许的香气。
不过现在不是细看的时候，她快速的脱下上衣翻了个面，就变成了洋气的米黄色大衣，她将一个珍珠发卡别在鬓边，踢掉脚上的破烂布鞋，又换上一双精巧的小跟皮鞋，才洗去脸上厚厚的脂粉。
来不及欣赏镜子里明眸皓齿的美人，她飞快打开了朱老板的箱子，扒开几套臭烘烘的衣服，准确的找到里面一个小匣子，用手掂了掂，狡黠一笑，将匣子放进了自己的包包里，才一脚将箱子踢到了化妆台的下面。
出了卫生间，看也不看被随意放在卡座上的包和刚刚端上来的冒着热气的咖啡，她挺着腰杆出了咖啡厅，重新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到码头取回自己的行李。
路过路口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朱老板，此刻的他正满头大汗的对着几个臭脚巡解释着什么，她恶趣味的想凑上去打个招呼，可在看到路的另一头两个探头探脑打量她的丘八后，她吓得缩了缩脖子，催促车夫快走。
她早就想到会有丘八追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早知道，她就不一时心软答应那个哭得可怜兮兮的女人了。
事情要从头说起。
去年的时候，她因为贪心做了张中了二等奖的假彩票，不想却真的兑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元。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可惜最近一次她失手了，还被混混头子杜阿财抓了个正着，那杜阿财叫嚣着要杀了她儆猴，走投无路的她随便买了一张船票打算溜之大吉，却不想遇到了一个比她还走投无路的女人——宁媛媛。
她认识这个女人，不仅仅因为她曾是平城的名角，更是因为最近的一桩桃色新闻。
三个月前，宁媛媛做了平城丘八头子申大海的第九房姨太太，可惜她命不好，进门没多长时间申大海就死翘翘了。
按理说这种情况，宁媛媛从申家搬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想到申大海的儿子申行甲竟然迷恋上了美貌的宁媛媛，要死要活的非要娶宁媛媛做正妻。
这宁媛媛虽然是个唱戏的，却也做出了要给申大海守身如玉的架势，然后不出意外的被申行甲关了起来。
这桩新闻在平城越传越邪乎，就连疲于逃命的她也听说了不下五六个版本，而三天前她才有机会第一次近距离的看这个桃色新闻中心的女主角。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宁媛媛确实有将一对亲生父子迷得神魂颠倒的资本，那脸，那身段，即使她一个女人都生出几分喜爱。
喜爱的结果，就是糊里糊涂的答应了宁媛媛互换船票的请求，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陌生的申城。
好在收养她的老乞丐孔瘸子是前清的童生，她识字，又在和那些红姑娘磨牙的时候涨了不少见识，才不至于抓瞎。
更让她满意的是，除了刚刚那一票拿到的一匣子大黄鱼，手中行李箱里也乖乖躺着一盒值钱的珠宝。
这是和宁媛媛互换行李衣服的时候宁媛媛亲手交给她的，当时两人没有说定这些行李后面怎么处理，可对她来说，入了她的手，自然就都是她的了。
她已经想好了，在遍地是黄金的申城待上几天，等申行甲的人走了，她再换个城市。
毕竟拿了宁媛媛那么多钱，还是要帮她做些事的。
洋车在一间看上去还算整洁的旅社停了下来，她付了钱下车，早就有勤快的伙计上前接过了她沉重的行李箱，她也大方的打赏了伙计几个大钱。
旅社里面很是干净，看墙上牌子的价格也都还算公道。
她很满意。
可在登记的时候，她犯了难。
“小姐，你的名字？”掌柜拿着新式的钢笔，抬着头问她。
“半亩方塘一鉴开……”
她眼神扫过进门一张桌子边摇头晃脑备着古诗的小男孩，那应该是掌柜的儿子。
“名字？”掌柜见她没有说话，又问了一句。
她忽然福至心灵，抿一抿唇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我叫……许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