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却没有走。
马如龙抬起迷离的醉眼看去。
浑黄的烛光下,站着一个女人。
酒杯从马如龙手中滑落,在石板地面上摔得粉碎。
“唉,这杯子可是嘉庆的!”掌柜发出一声尖利的声音,从柜台后面冲了出来。
女人看了那掌柜一眼,一言不发的从包里掏出几枚大洋放在桌上。
掌柜看了看女人,见她旗袍料子价格不菲,又挤出一个笑容,拿起一枚大洋吹了吹,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才眉开眼笑的对着女人鞠了个躬:“夫人,您来点什么?”
“来一壶浓茶,要热热的。”女人摆摆手让掌柜下去,擦了擦油腻腻的板凳,用手绢铺在凳子上,才坐在马如龙身边,静静的看着他。
马如龙眯着眼睛,继续打量着女人。
女人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她原本的长而直的头发也烫成了时髦的大卷,搽着舶来的香粉和鲜艳的口红,墨绿色旗袍更是把她衬得身段玲珑,肌肤如雪。
他愣了很久才认出来,眼前的女人是她从最初到现在的爱人——陆芙蓉。
“你来干什么?”马如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来看我笑话么?”
陆芙蓉又叹了口气。
秦绵绵虽然是她做主搬进来的,可她并不想待在那个有秦绵绵的家里,一大早就出了门,去重新做了头发,买了新的旗袍,然后去兴荣记如约见了宁媛媛和许如清。
聊到接近黄昏才各自离开,陆芙蓉拒绝了许如清一起回家的提议,在附近漫无目的闲逛,不想遇到了马如龙。
她看不得曾经的爱人变成这个样子,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走了进来。
这个人却问她,是不是来看笑话的。
如果是以前的陆芙蓉,可能会觉得怯懦,觉得羞愧。
但现在的陆芙蓉,已经可以从容的面对这个问题。
她微微笑了一下,提起小二刚刚放下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推给马如龙:“你喝醉了。”
马如龙又好气了,他把那茶杯当做陆芙蓉,狠狠推开,结果烫了手,收回手拿到嘴边呼呼的吹着。
陆芙蓉看着这个男人,忽然有些想笑。
但一时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觉得这个场景好笑,还是觉得当初爱过这个男人的自己好笑。
马如龙眯着眼睛看着陆芙蓉,只觉得她的笑容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笑起来会带着几分娇羞,像一朵纯白的茉莉。
现在的笑却带着些成熟的味道,就好像浓艳的红牡丹。
身边的人都在改变,只有他还是这个鬼样子,甚至更差了。
马如龙忽然又觉得有些心酸。
他也对着陆芙蓉笑了一下:“你是在笑我吧,你确实该笑我,就连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你还记得吧,上学的时候,我可是震旦有名的才子,就连先生都说我前途无量,我也是那届毕业生唯一一个靠自己考进新闻社的。”
“我妈妈医师说要我回去帮家里做生意,我也不愿意,我要做申城的林白水。”
“原本我以为,我笔杆子硬,有见识,一定可以比那些走后门的关系户强百倍千倍,可实际上呢?那些二代哪怕整日里躺着,都有人捧着新闻送上来。我呢?满大街的跑也只能搞到一些鸡零狗碎的新闻,好不容易有个大新闻,还,还……”
马如龙又举起酒壶:“再来一壶。”
“好不容易查到码头工人大罢工,我写了篇报道,结果刚交上去就被打了回来,说……说这种新闻不能碰,畏首畏尾的,做什么报社?上学时先生说,我们这些学新闻的,要‘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可真到了外面,是什么,是‘大洋既道义,银子润文章’!你说,这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这世道的问题?”
陆芙蓉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马如龙又苦笑了一下:“说了你也不明白。”
“再比如这次。”马如龙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扔在桌上:“我明明查到一个大新闻,可……根本报道不出去!”
“不用猜我也知道,这他么的就是有人使了钱!”小二刚把酒壶放在桌上,马如龙就一把揽过来,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眯着眼睛看着陆芙蓉,眼神里带着些玩味:“说起来,这件事也和你先生有关系,不会是他在背后使力吧?”
陆芙蓉心里一动,眼神下意识的瞥向被马如龙随意扔在桌面上的几张纸。
只看了个开头,她就忍不住拿起那几张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马如龙又要了一壶酒,开始说起了风凉话:“你真以你那位邻居是个好的呢?也就你对她掏心掏肺的,没准人家早就和你先生搞在一起了。毕竟一个小骗子,不出卖身体怎么骗钱?”
陆芙蓉完全顾不上理会马如龙的喋喋不休,她在仔细的看这份报道的内容。
她知道马如龙虽然冲动、志大才疏,但写起新闻来还是颇有些操守的。
绝对不会编造事实写那种昧良心的新闻。
纸上的这些可能都是真的。
那许如清被人查到的,恐怕要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今天她们三个在一起聊了很多,包括怎么让黄连生身败名裂,怎么处理许如清的事情,就连怎么救出小尤都有了详细的计划。
可现在看了这份报道,陆芙蓉觉得他们的计划得提前了。
这样想着,她直接抽了一份稿子放进了包里:“我帮你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报道出去。”
“你……你不过就是个……”马如龙有些怀疑的看着陆芙蓉,想说什么,可酒精上头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在飞,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陆芙蓉的红唇一张一合,可他根本就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烛火的光晕在眼前不断扩散,化作一片黄,最后归于黑暗。
“咚。”他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撞到木头的声音,但什么却根本感觉不到了。
“你们后面有住的地方吧。”陆芙蓉站起来把几枚大洋放在桌上,嫌弃的看了一眼几乎钻到桌子底下,已经醉成一摊泥的马如龙:“劳烦把他扶下去休息一晚。”
小二跑过来拿过大洋,回头见掌柜的已经从柜台绕了出来,就老实的退到一边,把大洋交给掌柜。
掌柜和刚刚一样验过大洋,才笑呵呵的对着陆芙蓉道:“地方有是有,不过……都是伙计住的通铺,夫人您看……”
“没关系,你们照顾好他。”陆芙蓉又看了马如龙一眼,作势又要离开,却被掌柜拦住了。
“夫人,您还没给酒钱。”
陆芙蓉看向掌柜手里的大洋,掌柜忙把大洋揣进怀里:“这是住宿费。”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补充:“刚刚的是瓷器钱。”
陆芙蓉也懒得和这样的人多说,掏出钱夹随便抓了一把塞给掌柜。
掌柜用两只手接了,才笑呵呵的把陆芙蓉送了出去。
走到门口,陆芙蓉回头看了马如龙一眼,只觉得这个男人,和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庸人,没有任何区别。
马如龙若有所感的睁开眼,刚才确实听到陆芙蓉和掌柜在说话,可具体说了什么,他想听清却根本没有听清。
只看到一抹墨色的影子,消失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