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语站在原地,瞬间不想留,可这种山里的寨子是建在山腰的,平时也不通车,自己在城里死求活求加了一百块,出租司机才愿意把她送上山腰,现在如果走,就自己爬上来的功夫,司机早就走了,就这种情况,哪怕她现在开始往下爬,天黑前下不了山。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苏澈身边穿着白衬衣加蓝色小马褂的本地人转头看到苏南语,突然大声说起了彝语。
苏南语被他一喊,吓得一哆嗦,刚想转身跑,没想到那人见她转身,立马招呼一群人迅速将她团团围住,领头的人用蹩脚的方言,吞吐着字问她是从哪里来的,是谁?
苏南语只好说自己是胡烟梦的朋友,打头的矮个黑皮男上下打量着苏南语,好像在猜她说的真假,说着蹩脚的方言普通话朝着苏澈喊:“阿石茉姿的丈夫,你认识她吗?”
阿石茉姿?苏南语脑子迅速过了一遍,好像有资料显示胡烟梦原名就是阿石茉姿,但她怎么还有老公,没等她说话,就看见苏澈走过来,哑着声音说:“我认识她,她是来参加葬礼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呵斥的脸立马换成笑脸,连忙说:“没想到是阿石茉姿朋友,欢迎欢迎。”
苏南语看着眼前变脸如翻书的一群人,戒备的看着苏澈,她不知道苏澈为什么要说这个慌,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刻的苏澈已经没有了那份戾气,看着自己的眼中,甚至有了求助。
她突然懂了,他是想让自己圆谎说他是胡烟梦的丈夫。
苏南语本不想做这个好人,此刻揭开苏澈的真面目,说他只是胡烟梦的某一个暗恋者,似乎最能撕裂他的自尊心,但话到嘴边,却停住了,一个是说了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另一个是苏澈居然能为了这样一个贱女人来到穷乡僻壤为她料理后事,说不感动是假的,没过脑子话就出口:“也是苏澈通知我的,说烟梦葬礼一定要来参加,我才连忙从上海赶过来,好在赶上了,这几年在上海,就她跟我最知心,我们也算半个老乡了。”
“半个老乡?”
“嗯,”苏南语转换说话的语言,用贵州方言说:“我是贵州呢。”
“原来是贵州的,老乡老乡,晚上一定要喝一杯,整点好酒招待,自家酿的包谷酒,搞点腊肉。”
“客气啦,我主要也是过来送送她,都是姊姊妹妹呢,毕竟外地也是个照应。”
领头的人见苏南语背着个大包,连忙喊了句:“别站着了,阿石春红,带客人回你家吧。”
苏南语不知道他在喊谁,但她并不想住进这片土墙石头房里,看着眼前这群人油腻的头发,她都怕染上虱子,客气的说有没有旅店,她住招待所也行。
众人摇头,苏澈面无表情的说:“你不去她家,就得就睡山上。”
苏南语算是明白了,这里没有任何接待外人的地方,只好闭嘴站在原地。
不一会,一个个头小小的姑娘被推出人群,穿着挑花刺绣裙,宽边大袖,整件衣服上用红色,紫色丝线挑出图腾似的花纹,头巾、坎肩、衣裳下摆、围腰处有着各色的花,看她也就13、14岁的样子,152左右,瘦瘦小小的,与胡烟梦那种艳丽玫瑰不同,眼前的女孩素净简单的仿佛是路边的茉莉,小小的,白白的一朵,不是很出众,但很舒服,只有那双眼睛有点像她姐姐,却更倔强和清冷。
女孩看着苏南语没说话,伸手要拿她的行李,苏南语摇摇手说不用不用,女孩也不说话,就固执的拉着她的背包带子,正当苏南语伸手要拉女孩时,苏澈走过来直接拎起包说:“走吧。”
三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在青石板与黄土铺成的小道,两边有小溪流,寨子依山而建,茂密森林覆盖,可见层层梯田,高山、森林融为一体,一片碧海蓝天。苏南语夹在二人中间,看看前面,看看后面,也没人跟她说话,耳边都是鸟叫声,碰上拉着牛的,三人就默契的站在一旁,等走到寨子最高处时,阿石春红才跑到前面,一把推开木门,喊着阿妈就进去了。
苏南语搓着手站在原地,想着自己空手来的,正想翻包找点礼物时,没想到一个穿着外套坎肩,系围裙的女人,头上是琳琅满目的头饰,几朵绒花绽放于发间,身上依然是彩色线绣的图纹,嘴里抽着叶子烟,皮肤黝黑,脸上满是沟壑,估计是高原长期日晒造成的皮肤损伤,看她的脸猜年纪,甚至可以猜是胡烟梦的外婆,苏南语简直怀疑胡烟梦是不是抱错了,怎么跟母亲、妹妹都长得不像。
见到苏南语,胡烟梦的母亲也没什么特别大的表情变化,也没拦着女人,只说:“没来得及收拾,别嫌弃。”
“您客气了。”
胡烟梦的母亲说的汉话明显比刚才遇到的那些人好,示意苏南语跟她进去,却全然不理苏澈,苏澈也不生气,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不高的木头屋里人畜分离,小丫头抱着一床花被子就往一个角落跑,胡烟梦的母亲说那个屋之前是姐妹俩住,今天就让苏南语跟小姑娘挤挤。
虽然不是很愿意,但只能将就这么过一夜了。
等安顿好了,苏南语走出来发现苏澈在木柱子旁蹲着抽烟,见自己出来,就示意出去走走。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苏南语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倒是苏澈先说了句:“刚才,谢谢。”
苏南语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只说没事。
“但我对之前的事,依然不后悔。”
“嗯。”
“你来这里干什么?”
“采访。”
“还没心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又停职了?”
“没有,就是避避风头。”
“你问不出什么的,他们话都说不明白,你不信可以试试。”
苏南语震惊的看着苏澈说:“我说要探听胡烟梦的消息,你居然不阻止我?”
“没事,”苏澈开玩笑般说:“我相信在这里,你不能得到任何的坏消息,除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
“因为她不听话,逃婚,还莫名其妙的嫁了,与母亲常年敌对,家里负债也不知道帮忙,还因为我擅自火化她女儿的尸体,坏了他们的规矩,一万个理由,都是她不喜欢女儿的原因,对了,我就是她口中带坏她女儿一半的原因,所以她应该很愿意跟你说我的坏话,特别是跟你描绘下我几天前被脏水泼的场景。”
想来苏澈在这里吃了不少苦,毕竟突然冒出个男人,说自己女儿死了,又说是她的丈夫,谁的母亲都不会心里好过,苏南语缓解气氛故意笑说:“苏少爷,居然还有吃闭门羹的时候。”
两人在树下闲聊,苏南语反而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哪怕一个小时前,她都不会相信自己会跟苏澈一笑泯恩仇的如同老友般聊天,可偏偏这片天地,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藏于山间,关于苏澈的谎言,她突然想知道为什么。
“那你呢,”苏南语擦擦石板上的灰,直接一屁股坐下去说:“你为什么来?”
“她说,想落叶归根,想回山里高高兴兴走,我送送她。”
“那你,”苏南语不知道能不能问,想想还是直接说:“你为什么骗他们?”
“骗什么?”
“说你是胡烟梦的丈夫。”
“我是,”苏澈举起手指,指着红宝石的戒指说:“这是我跟她的婚戒,是我去斯里兰卡淘的, 我本来打算向她求婚的戒指,她最喜欢的红。”
“所以,你跟她是情侣?”
“不是。”
苏南语快要被他弄糊涂了,刚想再问几句,就见苏澈站起身,走到崖前看着远处的太阳,黑云压着天际线的红光,与远处的黑色山影形成夹缝,更透出夕阳的血红,仿佛太阳的衰落,又仿佛是破晓冲破黎明的前一瞬间,看不出是新生,还是结束,只见男人缓缓张开了双臂,苏南语连忙喊了一声:“哎!”
苏澈缓缓睁开眼,转头看着苏南语,反而笑了。
苏南语不解的说:“既然是葬礼,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因为她喜欢我笑,对了,今天葬礼最后一天了,要不要一起玩玩。”
“可能不太方便,我没有带黑衣服。”
“不,穿上你最好看,颜色最鲜艳的裙子,对了,你会跳舞吗?”
“跳舞?”
“对,今晚都是盛装参加,他们这里都走喜丧,是要载歌载舞的。”
苏南语被震惊在原地,她从来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葬礼,苏澈懂她的震惊,前两天的他也是这种心情,解释说:“灵魂不灭,逝者该去则去,生者该乐则乐,喜丧,这是他们这几天教我的。”
“没想到在这种不开化的地方,居然跟庄子不谋而合。”
苏澈没接话,只说要快点回去了,不然大家都在等他们。
说完err就往回走,八点天黑了下来,胡烟梦母亲早早下去招待客人,苏澈带着苏南语,阿石春红晚了几步过去,刚到火场,就有人递给苏南语一个蒿草做成的火把,众人穿着民族服装盛装出席,黑色的天幕下,毕摩开始吟唱,一簇簇火苗瞬间绽放,众人组成火龙绕着漫山遍野游走,仿佛是黑夜中的游行者,围着原始文明的火种,宰牛喝酒、摔跤、斗牛,赛格,通宵达旦的歌舞,仿佛不是一场盛大的葬礼,而是来参加胡烟梦与苏澈的婚礼,看着眼角含泪笑着跳舞的苏澈,在他恋人的村庄,用他从未见过的习俗,与未见过的恋人朋友,恋人亲属,笑着欢庆恋人的离世,苏南语脑子中只有一句:盛大而灿烂的爱恋里,月色火吻,吻你,千万遍。
凄美而浪漫的葬礼,成为苏南语此后人生里最难忘的场景之一。
架不住众人的热情,苏南语被灌了不少白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三天的葬礼最后一场昨天已经结束,走出屋的时候,阿石春红的母亲正在数钱分发给各个亲友,屠夫,估计是葬礼的钱,但钱上的油渍苏南语认识,是苏澈的钱,昨晚有人不小心沾上了他的裤子,没想到胡烟梦母亲接纳苏澈的方式,是因为这个,突然又为苏澈有些不值得,见到苏南语醒了,胡烟梦母亲说饭在桌上,走过去是些煮红薯,煮洋芋和鸡蛋,估计是早餐,她也没什么胃口,只说出去找苏澈,胡烟梦母亲说就在崖边,仪式举行完了,他没走。
苏南语点点头去往崖边,看见苏澈闭着眼在说什么,走进才发现苏澈在念英文。
“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and you seem far away,It sounds as though you are lamenting, a butterfly cooing like a dove,It sounds as though you are lamenting, a butterfly cooing like a dove……”
仔细听了会,是她最喜欢的一位诗人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只是没想到,骨灰入罐岩葬后,他居然会念这首诗。
等他念完,苏南语才走到他身旁说:“节哀顺变。”
“她自由了,没什么哀的。”
“嗯。”
“我今天就走了,你好好采访。”
“我今天也跟你一起回去了,结束了,采访。”
苏澈第一次表现出惊讶的神情说:“什么?”
“我说结束了。”
苏南语没多说什么,昨天之前,她的意图还是想采访下寨子里的人,但是经过昨天,她突然好像掉入了苏澈的爱丽丝梦境,或许她留在这里,说出的每一件实话都是对苏澈的血印,可能就对他们爱恋的震撼,或许是对胡烟梦的愧疚,也罢,就当度假了。
苏澈没多问,等苏南语朝着崖鞠了三躬就一起回了胡烟梦家。
没想到两人收拾好行李,胡烟梦的母亲突然拦住了苏澈说:“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暗示往里屋走,两人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好跟着进去。
进了屋,胡烟梦母亲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指着阿石春红说:“你把她带走。”
说完,手指向角落里的女孩。
苏澈没理她,胡烟梦母亲直接起身拦在男人前面说:“她姐姐写信回来就答应了,要把她也带去上海。”
“所以,关我什么事。”
阿石春红躲在角落发抖,她没想到自己夹在饼干盒子里的胡烟梦给自己的书信,居然成了送走她的重要筹码。
“你带她去上海,找份工就行,她年纪也大了,这个病恹恹的身体,干农活都拿不动锄头,嫁人也没人要。”
苏澈似乎不为所动,伸手要推开老太太,阿石春红连忙冲上去拉住他的的衣角说:“放过我们,我不会去上海的,放心。”
“啪!”一巴掌打在阿石春红脸上,整个房子都是回声,所有人都愣住,苏南语连忙上前护住女孩。对于他们的争执,苏澈丝毫不感兴趣,老太太却打的更起劲了。
终于,苏澈停下了脚步说:“出了这个门,她就跟你没关系了。”
“还有三万块。”
听到这个数字,苏澈突然笑了,说:“上一个女儿死了,你跟我要了6万,这个只要3万,你还挺会标价的。”
老太太没接话,苏澈没说什么,转身看向阿石春红,询问说:“你要跟我走吗?”
阿石春红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太太又是一巴掌,阿石春红又点点头。
苏澈好像被阿石春红的傻样逗笑了,咳了一声哑着嗓子说:“她是你女儿,你就把她这么丢给陌生人了?”
“儿孙自有儿孙命,她姐姐跟着你,不也吃香的喝辣的 ,她没有她姐姐好看,但老实,不像她姐姐都是心眼。”
苏澈不想接老太太的话,看着阿石春红说:“出去是要吃苦的,你还想出去吗?”
“阿姐说这是我十八岁送我的礼物,出去才是活路,我听阿姐的。”
听到阿石春红口中的阿姐“遗嘱”,苏澈叹口气,抬头看向快倒的木梁,无奈的说:“去收行李吧。”
“我没有行李,”搓着脚下的黄土,阿石春红扭捏的搅着手,十七岁的她已经知道了羞耻,贫穷就是羞耻,怕苏澈看轻自己,又补充了句:“阿姐给我买了衣服,但有些小,不合适。”
阿石春红把衣服裸露四个字咽了下去,从小敏感的性格,让她能察觉到男人并不喜欢旁人说阿姐半句不好。
提到胡烟梦,男人又沉默,只说句:“没事,再买。”
说完就示意苏南语跟上,一句话的筹码,小丫头就得离开了家乡,去了一个只在信里出现的世界。
进屋收拾东西,除了铁盒子与一本胡烟梦送的书,阿石春红什么都没有带走。
三人坐了一天的大巴车,又赶了夜里的飞机,苏南语不知道苏澈为什么那么着急回去,哪怕心中一万个疑问,也不好意思问,小丫头全程只跟着苏南语,咬着舌头怕说错半句,跟个尾巴似的,小心翼翼的学着苏南语的每个动作过安检,等上了飞机,苏南语主动打开话题说:“第一次坐飞机?”
“嗯。”
“晕机的话,就在起飞的时候张嘴。”
阿石春红害怕苏南语嫌弃自己,连忙解释说:“我不晕的,从小我就能原地转三十圈。”
“好吧,对了,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阿石春红,还挺好听的,谁给你取的名字?”
“阿姐,阿姐说春红代表希望,”说完阿石春红又补了句:“阿姐的名字,也很好听,但是她有个汉人的名字了,好像就不太喊了。”
“跟着我们走,你害怕吗?”
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坐在边上的苏澈说:“我之前认识他。”
苏南语愣住,重复说:“你之前认识他?”
“对,阿姐说他老喜欢拉着脸,每天都管着她,逼她吃一大堆我们喂猪的东西。”
闭着眼假寐的男人睁开眼,第一次主动加入到她们中间说:“她说我逼她吃喂猪的东西?”
“对,番薯叶,南瓜那些喂猪的东西,叫什么营养餐,你就不让她吃肉。”
苏澈重复念了一遍胡烟梦的名字,好像粘牙的糍粑一样,含含糊糊的声音,笑着说:“那她跟你说过她骗我的事了吗?”
“什么?”
“她说她的名字,在彝语里叫狗屁。”
“不可能,阿姐不是这种人。”
“那你阿姐是什么样的?”
“阿姐是很温柔严肃的,我阿爹死了之后,家的事都是阿姐做主。”
“原来,她在家里是这样的。”
“所以,阿姐是不可能说这种不靠谱的话的。”
“小姑娘,”苏澈突然打断阿石春红说:“她是不是没有哭过?”
“有一次。”
“什么事,因为你阿爹去世?”
“怎么可能,阿爹吸毒,我们早盼着他……”
阿石春红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合适,借口说头有点晕就装睡了。
苏澈似乎察觉到小姑娘不愿多说,轻声的好似自问说:“既然在她信里,我是这样的人,那你怎么愿意跟我出来呢?”
阿石春红放弃装睡,睁开眼,看着窗外的天空说:“虽然阿姐信里很多都是在说你对她如何如何,但我能感觉到她很开心,这是以前的信件里没有过的,以前的信里她并不愿意写太多身边的琐事,更没有什么人的名字会出现在信里,直到你出现。”
女孩顿了顿补充说:“我能感觉到,她很爱你,阿姐爱的人,不会是坏人。”
过了好一会,苏澈沙哑的嗓音在苏南语耳边响起:“我也很爱她。”
正当苏南语以为是幻觉的时候,转头看见闭眼的男人眼角有些湿润,索性闭嘴,三个人陷入沉默。
随着黑夜中大地亮起,苏南语不愿面对的那个没有夜晚的城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