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狄秋接过药丸，如持珍宝，不敢贸然加力。但听着宋吞酒所言，掌心之中却不禁汗津津地，将药丸裹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以前，你自觉这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便狂妄无度地把所有人的期待都背负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却又哪里知道，这世上之事，不是光靠武功能够解决的。”宋吞酒苦口婆心地劝道，“如今时过境迁，你当明白，事情是要一件一件去做的，就如这酒也要一口一口去喝。”
狄秋闻言，心中巨震，回想起当年自己初入江湖之际，凭着身怀雷火石，是何等的倨傲。不管身边的人有何麻烦，他都心甘情愿，大包大揽。直至最后，不仅负了许多人，更是落得个自轻、自责、自怨、自艾的混账下场。
如今，宋吞酒故事重提，这才让他醒悟过来，当初那番“人要自己成全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末了，狄秋这才喃喃道：“我只是放不下他人对我的依赖与托付，自诩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尽善尽美，却忘了这世上诸事总难两全。”
“答应的事总要做到，既是仁也是义，这点你做的不错。”宋吞酒肯定道，“但背负太多，砥砺艰难，总要试着放下心中包袱，方能行得更远。”
狄秋仰天一叹：“了生大师曾言，人贵能自渡。如今我才知这自渡之言听时容易，当要做到却是多么艰难。如今我才堪破此间道理，可谓愚不可及。”
“混小子，总算还有些聪明……”宋吞酒忍不住开怀大笑，将手中水囊扔了过去，“陪我再喝一盅吧。”
狄秋接着水囊，回想起当年与宋吞酒初与自己斗酒的那番场景，如今尤是历历在目。只时移事易，自己身旁再无宁家父子与吕杏儿。
遂举起水囊浅尝了一口后，喃喃道：“我愿去，就算杏儿再不愿见我这般模样，我也愿去。”说罢，又将水囊扔了回去。
“好……”宋吞酒心满意足地看着狄秋，“也不枉那姓栾的丫头为你做那么多事，老酒鬼我来时还担心，若劝不动你，只怕又教你白白又辜负一人。”
狄秋有些错愕地回过头道：“宋老前辈说的是冰儿姑娘？”
“不错。”宋吞酒道，“他为了逼你去寻那红衣丫头，不惜与姜运那厮做了交易，让他散布你要身赴百花谷的消息。想必不日，那红衣丫头就要去那处找你了。”
自栾冰儿从豫州城回来以后，便因狄秋醉酒一直烦劳，尚未与他说过此节。如今从宋吞酒口中得知，狄秋这才知这些日栾冰儿都作了些什么。
不由地有些讶异道：“百花谷可掌握着流星火雨箭，冰儿姑娘与杏儿无冤无仇，何故要引她身赴险地？那岂不是……啊！原来她是想……”
狄秋幡然醒悟，栾冰儿此举，端的是要逼自己非去营救吕杏儿不可。
宋吞酒瞧狄秋已经想通，忍不住笑道：“你小子可谓艳福不浅，且快去吧，等着你的人，始终都会等你的。”
说罢，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复道：“临行前，我有最后一句忠告予你。那南疆之地险恶，若非必要此生切莫涉足。”
“宋老前辈你……”狄秋蹙眉道。
宋吞酒摇了摇头：“莫再问了，吾去也……”说罢，也不顾狄秋如何呼唤，只一边饮酒，一边潇洒离去。
狄秋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只缓缓模糊到不见，心中只一片恍惚，不知这一去这辈子还会不会有再见的机会。脚下待欲追去，却听得远处吟起一首宝塔诗来：“
斟。
美酒。
与共酬。
豪饮一斗。
自逍遥远游。
酣醉不能消愁。
江湖红颜能知否。”
声起声落，只几息之间，狄秋痴在原地，再赶已是不及。唯有默默一叹，熄灭林中篝火，收拾好眼前狼藉。旋即，吹响一个呼哨唤来小雨落在肩上。又拿了一根断树枝，将头发盘起，结成一个发髻在顶，这才往沧州城的方向走去。
待其回到入城时，天已渐明。街头巷尾的百姓，踏着鸡啼，正步入新一日的劳作。而乾坤镖局的众人寻了狄秋一夜未果，分了一半的人回来休息，此间大家都正坐在椅上打盹。
当听见有人敲门，许方连忙叫醒了众人去应。却不料，打开门后，狄秋缓步走进门来，精神抖擞，身上难得没有酒气，教所有人都看得呆在原地。
暗忖：这三年来，狄秋荒诞行径，多不可数，纵有清醒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躲在屋里不出来，何时有这样眼明心亮的时候？
瞧他举措，别说往日装疯乔癫之态，更是多年之前，那股自信与睿智又复重新回到了身上一般。
“狄公子，你回来了？”许方怔怔地走上前道。
狄秋微微颔首：“回来了，这三年辛苦你们了。”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许方脚步微动，脸上骤然露出笑容，忙朝着内屋指道：“还有他们也在等着你呢。”
其余人见状，火热的目光注视着狄秋，也附和道：“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狄秋环顾众人，心中波澜万丈，只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暗暗自责这三年，却不知辜负了多少人对他的期许。
许方默默拍了拍狄秋的肩膀，将其引入内门。此间，钱金虎等人已经等待了许久。这一夜未寻到他的下落，更是分刻没有合眼休息。更何况，还需照顾栾冰儿的伤情，药时刻警惕情况变化。
当推开门时，钱金虎正坐在床边唉声叹气，二弟钱金狮则是手足无措地在屋内徘徊不止。一见狄秋步入，两人都是惊了一跳。
正当上前说话，栾雪儿却抢在两人前头，一下扑入狄秋怀中又锤又打，口中哭叫着：“你这坏人打我姐姐，打我姐姐！”
狄秋连忙抱住栾雪儿的肩头道：“是我错了，且让我瞧瞧你姐姐的伤势，待会儿再让你打成么？”
屋中众人闻言，皆是一怔，纷纷朝狄秋脸上看去。才惊觉他那散乱的头发已经挽起，眼中也没了昔日的惺忪醉态，不禁有些恍然。
钱金虎知道栾冰儿受伤不轻，需得尽快医治。忙上前拉开栾雪儿道：“快让公子看看你姐姐，这才是头等大事，你有话说也得排在后面。”
“可……”栾雪儿噘着嘴，兀自觉得不甘心，但瞧了一眼床榻上面若金纸的姐姐，又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道，“那好吧，既是你伤了我姐姐，自然该你去救。”
狄秋微微点头，冲众人道：“烦请大家先移步片刻，守住门口，我为冰儿姑娘疗伤，不能被打搅。”
金门双侠闻言，只得拉着栾雪儿离开，复关上了房门。虽觉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妥，但此间事情紧要也顾不得此节，唯有从权行事。
栾冰儿为狄秋所伤，虽不至要害，但端的身上功力尽失，没有丝毫抵御之能，伤势之重尤为厉害。
钱金虎与钱金狮二人虽先后输送真气予她，但奈何他二人武功低微不甚奏效。纵使后来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开方，但药熬下来却又喂不入口中，也是徒劳无用。
狄秋缓缓扶起栾冰儿，在她背后盘腿坐下，运起《狂心诀》上复原愈合续命之技，将狂脉处的真气缓缓灌注体内。
这三年以来，狄秋除了日夜钻研《皓首经》与那几页病例之外，看的最多的便是《狂心诀》上的这个篇目。想着有朝一日能寻到解开傀儡噬心大法的诀窍。
如今，虽未寻到令吕杏儿恢复如初的办法，但这《狂心诀》上的复原愈合续命之技，却教让他习至精通。
不多时，方才还气若游丝的栾冰儿，在狄秋真气疏通之下，体内瘀滞渐渐得以化解，面色也大有好转。终于，一口淤血吐了出来，缓缓睁开双目。
“公子，是你么？”栾冰儿感受着背上的暖流，惊喜道。
狄秋见她已能开口说话，料想已经无碍。但手中还是没有止歇，言道：“先不要说话，你受伤不轻，待我再为你行几个周天固本培元。”
“公子……”栾冰儿难得听到狄秋如此正经说话，不禁有些恍神，“是冰儿不该逼你，却是咎由自取罢了。”
狄秋见栾冰儿说出这番话来，不禁身子一颤。暗念：这些年来，却是苦了这位情真意切的妹子，全心全意地为我着想。
惭愧道：“纵有千错万错，也都是我狄秋的错，又哪里怪得到冰儿姑娘呢？你且放心，今后我再不会像往日那般荒唐，再不能够了。”
听罢这一席话，栾冰儿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她每每从梦中醒来，都盼望着狄秋能变回原来，谈笑自若，潇洒行事的模样。如今，总算等来这表明心迹的一刻，只教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能得公子这一言，冰儿死也无憾了。”
“莫要说傻话，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狄秋安慰了几句，又复认真运行真气，再无续言。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栾冰儿体内瘀滞已经尽除，除了身子还有些虚弱以外，已经没什么大碍。狄秋这才缓缓扶了她躺下，又体贴地盖上被褥。
口中道：“不日，我就要去寻杏儿，你且在此安心养伤，待我回来好么？”
“公子要去寻吕姑娘？可她现在……”栾冰儿怔了一怔。虽自己日夜期盼狄秋去寻吕杏儿回来，但真见狄秋要动身，念及吕杏儿如今武功，又不禁心中紧张起来。
但狄秋马上又将其按了回去，劝道：“我还是原来的我，杏儿伤不了我的。”
“可这三年，你只顾喝酒，武功早就落下。倘若有个万一……”栾冰儿越想越担心，只道，“若不，还是多等几天，待我伤好了，就陪你一起去。”
狄秋摇头道：“你早就把我要去百花谷的消息散布出去，料想杏儿肯定会闻风而动。我要是耽搁，一旦杏儿被天临教军困在谷中，可如何是好？”
“原来公子都已经知道了。”栾冰儿见狄秋早就对自己的计划洞若观火，不由地脸上一红，但同时又为他的智慧深深折服。
自己之所以会帮助齐王击退葛一清的军队，并让他四处散布狄秋要赴身百花谷的消息，为的就是引诱吕杏儿前去追查，然后被困在谷中。如此一来，便能逼迫狄秋舍命前去营救。
却没想到，这自己还未将这计划托出，狄秋就已经提前察觉。如此一来，倒是免了被天临教军围困之虞，能赶在那前头就带吕杏儿出谷。
便道：“既然如此，那公子便安心去吧。若是出了什么麻烦，便让小雨带信回来，我们好去帮你。”
狄秋暗忖，这一去不知要面对什么，如今冰雪儿两姐妹武功尽失，金门双侠也难担大任，真要出了什么差错，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为了让她安心，还是答应道：“我又不是傻子，若真的遇上了什么，绝不会一个人莽撞涉险。定按你说的，让小雨回来报信，你且安心养伤吧。”
此间，屋外的三人悄声守护了许久，却迟迟不听里头传出响动，不由地有些着急。栾雪儿甚至忍不住上蹿下跳要去偷看，但都被钱金虎拉了回来。
劝阻道：“公子吩咐了，千万不要打搅他们，你这样孙猴子一般不安分，仔细你姐姐醒来后，好生教训你。”
“姐姐才舍不得呢……”栾雪儿撅起嘴巴道，“只是我还有半块桂花糕落在那桌上，不晓得公子会不会偷吃了去……”
一旁的钱金狮闻言，忍不住笑道：“那桂花糕就小孩与你爱吃，公子才不好这口，却瞎操什么心。”
“那可不一定！”栾雪儿正色道，“公子打我姐姐，分明是个坏人，这坏人偷别人吃的可是常有的事！”
钱金狮见说不过她，张了张嘴又只好又把话咽回了肚子。复对兄长钱金虎道：“大哥，你说公子这次回来，怎的像变了一个人一般？难道是因为先前那事，给他逼得冲破了关窍？”
“谁又说得准呢？”钱金虎只不置可否道，“如果公子能端正起来，那自再好不过。就怕，只是三天热肠，转眼又往酒馆去买醉了。”
钱金狮也是一叹：“要是三弟还活着就好了，他向来鬼主意多，虽然不一定管用，总归也是能帮着出谋划策。要是这次公子仍不回心转意，我却不知靠什么支撑下去。”说着，钱金狮忍不住掉下泪来。
“瞧你，怎的还哭起来了。”钱金虎绷着脸道，“这三年来，公子虽然行事荒唐，但他却还记着帮我们兄弟二人解毒，又费了巨大的工夫，帮她们姐妹祛尽体内寒冰真气。说明公子心中仁厚善良的那一面始终还是在的。即便这次改不回来，总有下次，下次不行，也还有再下次。”
说着说着，钱金虎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似乎自己也难得相信。两人眼神对撞间，只都陷入了沉默。
只他们三人在这屋外，瞧不见里头情形，只能这一味地瞎猜，排解心中苦闷。却又何尝不是显得，其心中对狄秋的期待如何之深。
但好在，这次狄秋并没有再让他们失望。只多等了一刻，总算推了门出来。忙吩咐道：“冰儿姑娘已经无碍，可以让后厨熬药下来了。”
“公子，你没偷吃我的桂花糕吧！”栾雪儿不等金门双侠说话，连忙抢了一句，旋即又冲着门缝往里面探头探脑，要看栾冰儿的情况。
狄秋微微一怔，只露出了笑容摸了摸栾雪儿的头：“你只管进去瞧吧，你姐姐已经没事了。只是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好好静养。除了服药以外，就别喊醒她了。”
“唔……”钱金虎听着狄秋的话语，从从容容，亦如往昔，不禁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拉手道，“许方道你已经不同，我还当是说笑，想不到竟是真的。”
狄秋深深看了钱金虎一眼，道：“我知自己让你们失望久了，说来也是惭愧。这三年来若非二位哥哥极力操持，又何来我狄秋容身之所。还请受狄秋一拜！”说罢，狄秋俯身便跪，就要磕头。
金门双侠二人见此，哪里忍受得住，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出来，连忙上去搀扶道：“可使不得！若非公子相救，我二人早已毒发身亡。这立业持家，便是没有公子在侧，我们也是要做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功劳？还请快些起来吧！”
可狄秋内力之深，金门双侠哪里奈何得了，只四只手极力架着，仍止不住狄秋连磕了三个响头。
末了，这才起身道：“一码归一码，常言施恩莫忘报，我狄秋虽然桀骜，但却不是那狂得没边的人，又怎不知二位大哥拳拳心意呢？”
钱金虎闻言，微微颔首，心中激动万分。想到当年兄弟三人为图其身上雷火石的总总往事，不由地脸上一红。暗道：若是那个侥幸获得雷火石的是自己，只怕决计做不到他这样是非公道，仁义无双。
三人拉着手又叙了一番话，从这三年红丸国内的战乱，到他们不断改换落足之地，几乎无话不谈。但钱金虎还是刻意隐去了云娘与宁俊涛的消息，只是怕狄秋一时间承受不了这诸多变化。
好在，狄秋也不追问许多。当聊至晌午之际，便起身道：“如今，冰儿姑娘已经为我布好局面，引杏儿进百花谷。我还需即刻上路前往才行，否则只怕误事。”
“好！”金门双侠跟着起身，抱拳道，“既是如此，那且容我们收拾一番，尽快与公子前往百花谷。”
狄秋见他们要同去，连忙制止：“二位哥哥且慢，如今葛一清虽然兵败，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天临教又卷土重来，重新占领百花谷关隘。若大家同往，到时候只怕有尾大不掉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