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心向来是个认死理的脾气,这番倒是在昭康帝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想到会当着自己的面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口来。
于是,便立即板起脸来道:“那机关城所发生的事,我已经听你说了无数遍,但横竖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她在冷宫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也受到其应有的惩罚,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照父皇的意思,难不成却就这样放过她吗?”姜水心隐约察觉到昭康帝已经有将华蕊身复原位的心思,不禁满心的不悦意,当即反对道,“我说的那些可都是实话,不信您可以去问小月,还有季先生,他们都是当事人,这总该不会是一面之词了吧。”
“住口!”姜水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不禁惹得昭康帝勃然大怒,“季三军和外面那个丫头私自陪着你出宫,朕还未找他们算账呢!若非你外公护着,我早就拿到狱里去了。朕当真是宠你宠得没边,却是连身为公主的尊严和体统都不顾!明日寿诞之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寝宫抄诗经、练女红,没有朕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去。朕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样还收敛不了你的性子!”说罢,昭康帝再不看姜水心一眼,便拂袖而去。
屋外的小月见昭康帝一脸愠怒地出来,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直到人走原来,这才想起自己连“恭送皇上”的话都未来得及说,不免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而姜水心站在原地,泪水在眼眶里头不住地打着转,只觉得委屈至极。小月也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想不通平日里皇上是最宠姜水心这个公主,今日怎的会如此大发雷霆。便连忙上前为姜水心擦干了眼泪,低声问道:“是皇上发现阿和公子了吗?”
“若是如此,我还能站在这儿吗?”姜水心恼道,“你出去守着吧,有人来了再通报。”说罢,便气鼓鼓地回了屋里一屁股坐了。
狄秋一直躲在那床下,大气也不敢出,却是将方才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人已经走了,这才连忙爬了出来。
见到姜水心身子一颤一颤地,还在啜泣不止。也是忍不住上前安慰道:“你却不打紧吧,华蕊此人罪恶昭著,迟早会有人收拾她的,你也不必如此挂怀。”
“我却哪里是为了那贱女人?我是为父皇不信我而感到生气!”姜水心用手擦了擦脸道,“明明小月就在外头,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句,就说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谎话。”
狄秋挠了挠头,只是叹了口气,跟着便在姜水心身边坐了,沏了一杯茶水递到了她的跟前:“其实,依我看来,你父皇做的并没有错。那华雄始终是一方势力,犯不着为了整治华蕊这个女人,把这事情闹大。毕竟,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始终要为大局着想。”
“你却还帮着他说话?”姜水心见狄秋也不站在自己这边,更加觉得郁闷,“你这时对着我说得头头是道,有什么用?倒不如,刚才就从床底下钻出来,和他说个清楚。告诉他当天的事情你也是亲眼目睹的,却教我白受这什么窝囊气。”
姜水心正在气头上,胡乱发着脾气,直说得狄秋一个头两个大。末了,这才开口道:“话说回来,这华蕊既是那南疆人,还是这华雄的妹妹,怎生得却入宫做了嫔妃呢?难不成你父皇却从没想过,会有今日这两难的局面吗?”
“这事,你还一无所知?”姜水心不禁有些诧异道。
狄秋摊了摊手,摆出一副我为什么会知道的表情:“若我知道,又何出此问呢?”
“罢了,也难怪云娘说你是木头,原来却不是说笑的。”姜水心瘪了瘪嘴,一脸嫌弃地看着狄秋,“这华蕊压根就不是自愿入的宫,而是那华雄暗中送来的,这么说你可懂了?”
但闻此言,狄秋不免有些错愕,也没理会姜水心的调侃,连忙追问道:“这是何道理?以往两国之间为结友好而缔结姻亲那是有的,这南疆之地乃我们红丸国的领土,何以有献这亲属进宫的说法呢?”
“你却是对这南疆和华家看得真低,事情若是如你这般简单便好了。”姜水心无奈道,“这南疆说是我红丸国的领土,但却不是当年皇祖爷打下来的,而是他华家自愿归入了我红丸国的版图。唯一的条件便是,每隔二十年,就要许他们华家进献女眷进行联姻。否则,你却道我父皇为什么要收华蕊这个祸害入后宫呢?他不是没想过不要,只因碍着当年皇祖爷与他们的约定拒绝不了罢了。”
可姜水心说到说到此处,狄秋不但没有想明白其中道理,反倒是更糊涂了,只见他又问道:“这事生的好奇怪,他们南疆献城也就罢了,何以还要联姻呢?岂不是多此一举。”
“你人在江湖自然不懂其中关键,但这种事情在我们皇家却是司空见惯。”姜水心摇头道,“这一联姻,我们姜家与他们华家便互融了血脉。光这一点,就比任何的契约与条款都要来得牢靠。毕竟,谁都不会愿意对与自己有血脉之亲的人动杀手。再者说单论这赋税,南疆遍地雨林与沼泽,不仅物产贫瘠,而且蛇虫鼠蚁四处横生,每年交上来的赋税还抵不上一个漠城来得多。就这样的地方,连个愿意去布政的官都难选得出。可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是一处鸡肋之地罢了。便是皇祖爷当初没有与其定下联姻之约,只怕在进城见过情况之后,多半也会弃之不要。”
在姜水心的眼里,这南疆之地压根毫无用处,若非是华家一直肩负着治理的责任,不用他们姜家人操心,还有那一层姻亲的关系,只怕早就给舍弃了。
但这些信息进到狄秋的耳朵里,却是教他疑窦丛生。他尝试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年这华家其实知道这南疆之地毫无发展,所以有意要投入我们红丸国的怀抱,好借机发展他们的势力呢?”
“我却怎生得知道?若真如你所说,那当年这华家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姜水心懒散散地道,“不过我却不觉得这南疆之地能翻得起什么风浪,毕竟当年他们连一战之勇都没有,便轻而易举地献城投降。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大治,傻子才会想着造反哩。只是不知,不过区区一个华家,父皇却在担心些什么?要我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约定,撕毁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却还这么当回事,可真是窝囊。”
说着,姜水心伸了一个懒腰,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显然是这些事情对她而言实在无趣,教她忍不住犯起困来。
听罢姜水心所言,狄秋猛地回忆起那万窟山的阎魔爱来。从当初她的回禀沈独邪的话中可以得知,不久前掀起巨大风浪的京都刺杀一案,便是由那华雄指使而为。而自己面前的姜水心,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
想到此处,狄秋不禁心念电转,小心地试探道:“倘若这华雄却比你想象之中,野心要来得更大,你当如何处置呢?譬如,不久前来拍刺客来京都刺杀你父皇的背后主使,就是这华雄。”
“你这话没头没脑,是何道理?”姜水心猛地望向狄秋,显然是对这个消息吃惊不小。
而狄秋却是不敢明说,只是搪塞道:“我只是随便这么一猜,你便说你的看法就是了。”
“我道我才是那最会庸人自扰的,不料你也如此。”姜水心破涕为笑,“若当真如此,却还能怎的?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定要教父皇立即集结人马,将他们姓华的一锅端了!”
言及至此,狄秋已经了然,连忙便把将真相告诉姜水心的念头给按下了。心中不禁暗忖:姜水心的性子不愧是将门之后,又是生在皇家,端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少了些城府,与那大局观念。这事,自己能瞒还是要尽量多瞒一些时候当如是,否则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两人秉烛而谈,已经足有数个时辰之久,又被昭康帝这么一打搅,不知不觉间却是扯远了许多。狄秋眼看天色将明,自己再待下去只怕多有不妥,便出言道:“今夜谈了许多,也算略有所得,但横竖也该有个结论。依我看来,明日里你我分头行动,你对那姓梁的下手,我便还是去窃那傀儡噬心大法的病例档案,你看如何?”
“看来你这是铁了心,却是一定要办了?”姜水心满面愁容,似颇有些顾虑。
而狄秋却是无奈地摇着头道:“若非杏儿的情况严重,我也不会这般铤而走险。况且你不是也听你父皇说了吗?那华蕊你横竖是动不了的,便拿这楚妃出出气就是了。”
“我却哪有你说的这般小气,如今朝局日紧,刷新吏治又迫在眉睫,我也不想给父皇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姜水心郁闷道,“那奸夫的事情,办且办了,不办我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父皇铁了心要保那华蕊,我扳倒一个没了庇护的楚妃也无多大意义。”
狄秋见姜水心这样说,不禁心头一宽,说道:“云娘要有你一半讲道理就好了,却也不会四处寻人打架。既说清楚,那我这就走了。”说罢,狄秋便站起身来要推门出去。
却不曾想,姜水心却连忙拦道:“这会儿都快五更天了,不久就要四门俱开,到时候仪仗、旗帜、鼓乐、贺寿人马多少对眼珠子看着,你怎还进得来?”
“唔……却是没料到已经这个时辰了。”狄秋苦恼道,“可那枯梦方却还在丛叶府,这不去取了我横竖有些不放心,这却如何是好?”
狄秋倒不是非要取那枯梦方不可,只是事情复杂严峻,端的不能有丝毫闪失。他谨慎惯了,不愿打这没准备的仗。
此间,姜水心也瞧出了狄秋的心思,便出主意道:“不如你便留下吧,横竖此处也算安全,没人敢来贸然进来。你躲到寿诞开始,便去了琉庆宫,岂不是更方便?”
“我倒是方便了,可你却方便吗?”狄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鼻翼,心中暗道:此间却是女子闺中,自己一个大男人留着却是于礼不合。再者说,不久候姜水心难免要沐浴更衣再去赴宴,到时候他却该如何自处呢?
却见,姜水心脸颊一红,但仍是坚持道:“我都不怕,你却怕什么?我若有不便于你看的,自然先别过了你,难不成却教你一直都盯着吗?”
“那就依你之言吧。”狄秋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也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答应了下来。
等不多时,旭日初升,天蒙蒙亮起。小月推了门进来,将一色赴宴的衣物送了进来。但见狄秋还在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和公子还不走吗?这天可都已经亮了,到时候人多眼杂,只怕我没法送你到御花园去。”
而狄秋只是报之一笑:“我却不走了,待到事情做罢再走。而且到时候也不用麻烦小月姑娘,我已然认得路了。”
小月有些疑惑地歪着头看着狄秋,不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么,但却晓得守着本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来。接着,便服侍姜水心进了内屋,又叫了太监宫女送热水过来,开始了今日的章程。
狄秋见状,只得跃上房梁暗中躲好。除了期间拿了一些下面送来的早点吃了果腹以外,便再没有下来过。
待到姜水心仪容整备妥帖,昭康帝又派了太监过来催促,直叮嘱了一番大小事宜之后,便起了驾往那皇太后所在的呈凤宫去请安。
这一路而去,除了姜水心外,皇长孙齐王姜运,与皇次孙赵王姜封也先后与姜水心照了面。因这齐王长年在外,极少入京而来。是以皇太后思念最紧,头一个就点名要他先进宫请安。
姜封虽在京都就职,但不过在王府与御书房间走动,与姜水心的关系不温不火,难说得上亲近。只是,此间齐王在里头觐见,两人在外站规矩属实闲得无趣,这才攀谈起来。
“水心,却是许久没见你,出落得那是越发水灵了。”姜封笑道,“据说你给皇奶奶织了一幅凤凰可是真的?”
姜水心礼貌地报之一笑:“谢二皇兄夸奖,那凤凰我也是带来了,你瞧那处,正教小月捧着呢,二皇兄可要先睹为快?”
“不了不了,这是呈给皇奶奶的寿礼,哪有我先看的道理。”姜封兴致乏乏道,“却也不是我说你,皇奶奶大寿怎的不寻些好物件?若是有困难,知会二皇兄一声,教我帮你物色也不麻烦。我却是给皇奶奶在东临寻得一件寿山石,可稀罕得紧呢,待会儿可有你大饱眼福的时候。”
听着姜封的吹嘘,姜水心只觉一阵反感。往远处一瞧,只见一块巨大的红布盖着一样物什,倒也看得出是他口中说的那寿山石,比自己那幅亲手绣的凤凰却是大了不止一星半点。端的,这次皇太后寿诞,姜封没少花心思在上头。
两人话不投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又各自沉默下来。好不容易等到齐王出来,皇太后这才宣了两人一同进宫去。
虽说今日是皇太后的寿诞,宫里喜气洋洋,四处都透露着欢庆的气息,但呈凤宫里却是十分沉闷。
皇太后为昭康帝要夺那旧日功臣的权,而愁得一夜辗转。早起间好不容易才配了凤冠与霞帔,身子沉得不行,更是教她烦恼。直到见过了久违的长孙,这才露出点笑容。
待姜水心与姜封各自拜过了寿,先后呈上了寿礼。皇太后一一品赏了一番,便都赐了座。口中不迭地夸赞道:“却还是运儿送来的最合哀家的心意,但这寿山石与这幅凤凰也端的很好。水心的女红长进不小,也是时候该叫你父皇选个驸马出阁了。”
“皇奶奶却是说的哪一出,水心才没有那个念想,还想着多在宫里陪陪皇奶奶与父皇才是。”姜水心小脸一红,不住地撒娇道。
皇太后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丫头,女儿家长大了自然都是要嫁人,却哪有一辈子守着娘家的道理。”
一旁的姜封见皇太后只顾与姜水心聊天,却是冷落了自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连忙出言道:“皇奶奶,方才您夸皇兄送来的寿礼很好,却不知是个什么物件,能教孙儿看看吗?”
“好好好,你们几个都好,争着进孝,却是谁都不服谁。”皇太后笑着让两名太监抬了一个巨大的花瓶出来,指着道,“你瞧瞧吧,这是运儿送来的百寿转心瓶。说是由中原的一位良匠烧的,可费了许多力气。瓶上写有百个不同的寿字,瓶中是空的,内外分作两层,大的套着小的,只要里头一转,便能瞧见百鸟朝凤的景象,可谓美不可言呀。”
姜水心也是难得见到这样的花瓶,忍不住凑近了去细看,更是颇为惊叹:“这里外两层既是连着却又不是连着的,端的好生复杂,要烧出这样一个转心瓶,当真不容易呀。也难怪皇奶奶对大皇兄的寿礼夸赞有加,我那幅凤凰与这百寿转心瓶一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都好,都好。”皇太后眉开眼笑道,“你们有这孝心皇奶奶便心满意足了,却还有什么好比的。”
这话听来,端的没什么打紧,但姜封却是瞪着自己那块寿山石,兀自阴沉着脸。他本就要强得紧,事事都不愿落于人后。自己这寿山石上才不过一个寿字,怎消得比得过这百寿转心瓶上的百个寿字?
当即,那贺寿的心思被搅了个一干二净,气呼呼地站起身道:“皇奶奶,父皇那里还有事要寻我,孙儿这就先告退了。”说罢,便行了个大礼,辞出了呈凤宫。
姜水心见姜封如此失礼,正要起身去拦,却不料皇太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就让他去吧,毕竟国家大事为重,怎能教他夹在中间为难呢?”
“皇奶奶您就是这么宠着,才教二皇兄那么没规矩的。”姜水心心中虽有不服,但看在是皇太后的大日子,也只好忍着不发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