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如此,狄秋反倒笃定了心思,冲廖亚先冷冷道:“像你这样的人,我用不着向你证明什么。要将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便尽管来吧!”
“好小子!你不过是没办法证明罢了,却还在这里装什么样子。”廖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忽然转头冲了生大师道,“了生大师,你就这样一直袖手旁观吗?此子不但是个杀人如麻,而且刚才才伤了你的徒弟。就连这样,你也不愿出手?”
“阿弥陀佛,狄檀越方才入了魔障,伤人之举非他内心所向。”了生大师道。
茶花亦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倒是匀畅了,也道:“狄施主能堪破那两道禅机,不会是那样的人,我不怪你。”
“好啊,我早该看出你们是一伙的。”廖亚先说出这话,心中已经凉了一半。
狄秋冲着廖亚先怒目而视:“你又想说什么?”
“哼,你们这一唱一和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吗?”廖亚先道,“要我看,你那芙蓉剑派定是和这位了生大师学渊源匪浅,否则他岂能三番四次包庇于你!”
“廖檀越只怕错怪了。”了生大师道,“老衲并不知道什么芙蓉剑派,与狄檀越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了生大师不必听他胡搅蛮缠,他不过是逼你出手多付我罢了。他要是有心要陷害我,天下何其多的旁门左道,哪个又不是我的师门?”狄秋道。
廖亚先见了生大师,便是自己这样说也毫无出手相助的意思,已经急红了眼。口中语无伦次道:“反了,反了!没想到堂堂了生大师,包庇奸贼,纵其行凶,实在是武林第一荒唐之事。我这就去将这消息散布到江湖中去,好让大家看清你们的真实嘴脸。”
狄秋愣了一愣,忽然乐了,口中道:“实在滑天下之大稽,了生大师乃方外之人,何以会怕你构陷?又何以会在意那虚伪名声?”
廖亚先的脸被憋成了猪肝色,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转言的机会。若是眼前这两人真深有瓜葛,那自己今日岂不是……
“好!你们俩好深的心机,诱骗我们到此,不仅任由戚成海杀害碧云宗掌门,残杀长川派弟子,还想要我廖亚先的性命!你别以为,得到了雷火石便可以只手遮天……”
言语未毕,廖亚先脑中轰地一声,如遭天雷击顶一般。猛然想到:既然难逃生处,何以不先下手为强?幸得拼死一人,亦算了全这一世英明!
念及如此,廖亚先再无犹豫,猛地聚集掌力,便朝着狄秋面门打来。
可即便猝发如此,狄秋却已经反应回来,忙出一掌对了过去。只一息之间,廖亚先便已承不住《狂心诀》的深厚内力,退了数步。
“住手!”了生大师深知狄秋内力非凡,若要追击,必是一招毙命。只能急忙挡在廖亚先的身前。
狄秋此时已经没有要杀廖亚先之心,只是求生的本能教他还了这一掌。却见,廖亚先一招未能得手,转身便已经朝着殿外逃去。一个瞬息以后,已没了踪影。
“阿弥陀佛。”了生大师见狄秋总算放下了杀念,脱了魔障之心,只沉吟了一声佛号,道,“狄檀越,那第三道禅机的答案此时此刻就在眼前,檀越总算知晓了。”
狄秋顺着了生大师的手指看向那尊泥塑,嘴巴张了一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末了,缓缓垂下手臂,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喃喃道:“是我错了……”
“善哉,善哉。”了生大师双手合十,感慨道,“狄檀越,宋檀越对你青眼有加,只可惜他未见到眼前的这一幕。”
狄秋惨笑一声:“若是看见了,那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不尽然……狄檀越你心魔未除,这雷火石在你手上实是祸福难辨,你可知道?”
“我……”狄秋只是说不出话来,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若在这时杀了廖亚先,那自己被诬杀害言厉、莲迟、冯国邦三人再无法洗清,了生大师也会被自己拖入这场纠葛的漩涡。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自是,他绝不能在此杀了廖亚先,哪怕这人实在罪恶滔天。
“了生大师,我究竟……究竟是怎么了?”狄秋问。
了生大师叹道:“任何一个人得到这雷火石,恐怕都会和你一样难以驾驭,狄檀越又何必自责呢?”
“还请大师指点迷津。”狄秋恳求道。
了生大师心中一松,缓缓走到狄秋的身旁,点住他的穴道。口中默念:“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狄檀越悬崖勒马,既是苍生之福,亦是你自身之福。”
“茶花,带狄檀越到禅房去吧。”了生大师吩咐道。
狄秋闻言却道:“不用劳烦茶花姑娘,我认得去处。”说罢,便提足走出了大殿。
了生大师见此,心中微微一动,只叹了一叹,回过头去冲茶花道:“茶花,你去禅房为狄檀越送些经书去,莫让他……莫让他空闲了。”
茶花愣了一愣,心中自然明白了生大师的意思,便先一步离开了大殿。
狄秋来到禅房,立足在门外看向屋内。那书架上仍旧摆放着那些佛经,一日前他还与吕杏儿他们在这一起摘抄过这些经书上面的姓名。
狄秋俯下身去,摸了摸门槛,回过身来坐下了。他忽然有些恐惧,恐惧踏入这间屋子。
即便是深入芙蓉镇的监狱也未让狄秋害怕过,可此时的他却觉得眼前这间禅房要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黑牢还要可怕。
狄秋回忆起父亲对他说的话,若是可以,他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去练那《狂心诀》上的武功。
只是,自己因那雷火石之故,无数人在暗处对他虎视眈眈,若无武功伴身,却如何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江湖上生存下去?将来,又如何能杀了范无救为父母报仇?
想起这雷火石,狄秋不禁暗道:若是可以的话,自己多希望能将这东西交出去,也好换得自己的清净与安宁。可谁能知道,这雷火石的本相是一堆石尘,此刻早已融入他的骨血,已经无法分离。
席寸义也好,廖亚先也罢,他们纵有千万般不对,又何曾伤害到自己一根汗毛?自己不如就此走了,跑了,逃了,携上吕杏儿浪迹天涯,也未为不可。又何必一味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困乏、倦怠、疲惫,不断萦绕在他的心头挥散不去,狄秋发觉四肢百骸都全部松软了去,犹如置身于一丛棉花之中。此时此刻,他不禁又一次想起那三道禅机。了生大师佛法精深,每一语都蕴含着大智慧。以他的头脑,也不能参透其中万一。
心魔为何?心障又为何?狄秋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受那《狂心诀》的影响,还是在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背叛、追杀、诬陷后已经渐渐被逼至疯狂。
狄秋不敢再想下去,他起身走进禅房,缓缓关上了大门席地而坐。他从怀中取出一直贴身收藏的《狂心诀》,轻轻抚摸着。
“究竟是不是你?”狄秋轻声自语道。
他自学了《狂心诀》上的内功之后,便已经许久没有翻阅过这本曾经叱咤武林的武功秘籍。他凭着这本秘籍,擒马进、杀丘橫矩、克谢必安,可谓无一败绩。但此时的狄秋却对眼前的《狂心诀》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感觉。
“纵使学全了这上面的武功,可以让我天下无敌,那又如何?”狄秋道,“这江湖上难道还缺冷血残忍,杀人如麻的凶恶之徒吗?”
正当狄秋沉思之际,身后门忽然响了。有人在门上轻叩了两声,问道:“狄施主,你在里面吗?”
“我在……我……我还能去哪里?”
门外来的正是茶花,听到狄秋回答她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推门而入。狄秋背对这门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既没有回头,亦没有出声。
茶花没有看狄秋,只是走向一处书架,从上面取下一部《般若经》,放在狄秋的脚边。
“师父让我取了经书让你看,这是《般若经》,狄施主请看吧。”
狄秋头也没回,只是道:“这禅房这么多经书,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
“你师父也知道?”
茶花有些沉不住气,只当狄秋在说废话,但还是回答道:“师父自然也知道。”
“既然如此,了生大师为何会觉得我在禅房中不会自己取阅,却还要让你为我取经书呢?”狄秋问道。
茶花再一次沉默了下去,她知道师父的想法,只是自己不愿说出口罢了。
狄秋亦不是蠢人,自当知道了生大师此行为何。心中暗道:廖亚先最终还是将了生大师说动了。
“了生大师准备渡化我,还是准备杀了我?”
“师父不会杀人,也从不杀人。”茶花道。
狄秋苦笑道:“留我在此,便是他不杀我,也有人要来杀我,此间你不明白吗?”
茶花长吸了一口气,口中道:“门是开着的,你愿意走,我不留你,我也留不住你。”
“你师父的意思是让你来看住我,你这么做不怕了生大师怪罪吗?”
“我不希望你死。”茶花由衷道。
狄秋心中总算是泛起一丝波澜,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不该死吗?”
“没有人生来就是该死的。”
“戚成海也是?”
“天生万物本无区别,那第三道禅机的答案你也是知道的。”
狄秋回想起戚成海离去之时,了生大师所言‘我渡不了你,但你却可以扪心自渡。’不由地心生感慨。他默默翻开了《般若经》,看到首篇《般若波若密心经》,看到其中一句写着: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狄秋道:“既然戚成海都可以自渡,那茶花姑娘觉得我是否可以?”
“狄施主有悟性,亦有慧根,自然可以。”茶花不假思索道。
狄秋看着眼前的《般若经》苦笑道:“只可惜,别说这五蕴皆空,我连茶花姑娘之前所说的忌心都做不到,又谈何自渡呢?”
“狄施主只怕是误会了。”
“误会?”
“色、受、想、行、识即为佛家五蕴,人生来即有,本无可避免。无人可以做到五蕴皆空,我做不到,师父也一样做不到,狄施主不必放在心上”
狄秋怔了一怔:“既然如此,那茶花姑娘求的是什么?了生大师寻的又是什么?难不成这佛经上所说的五蕴皆空,只是空言?”
“并非空言,只不过人生来必受苦难,五蕴缠身,无法摆脱,若人真做道五蕴皆空,便失了人性,没了人情,断绝人念,非能称为人。而我佛教之中,无论菩萨佛祖还是罗汉使者都是由人证道,方成正果。”
“哈哈哈……”狄秋忽然大笑起来,“有趣,实在有趣,若是如此,那我刺瞎双目、熏聋耳朵、毁去嗅味、是否能做到五蕴皆空立地成佛呢?”
“狄施主心魔未除,口出此言我不怪你。”茶花叹道,“成思不言、有想不述、结识不念、生苦不发,方得五蕴皆空。狄施主方才所说,不过是自欺欺人耳。”
狄秋闻言,忽然怒道:“好一个成思不言、有想不述、结识不念、生苦不发,茶花姑娘难道不觉,你说的这些才是自欺欺人吗?”
“佛祖为凡人之际,亦是身经世间疾苦,见世间百态,闻世间哀恸。尝五蕴方能五蕴皆空,从来不会想起,却永远不会忘记,狄施主可能明白?”
茶花一席话,顿时令狄秋心中一震。渡己原来不在与忘却,却在与谨记。狄秋看着经书上的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心中了然顿悟。
原来是这样,竟一直是这样!
正当狄秋要回头感谢之际,茶花却已不在禅房,早已飘然远去。那禅房的门开着,如茶花所言,自己要走没人会留他,可自己真的要走吗?
狄秋感到身上又重新充满了力量,他缓缓合上经书,又重新翻开《狂心诀》,口中念叨着:“我若不将你习完,又何从了解自己的本心为何?不了解自己又从何忘记曾经的自己?只有我的心念从这《狂心诀》中磨砺,方能教我从此以后再无狂念。”
永远不会忘记,方能从来不会想起。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茶花立在禅房不远处的梁柱之下,静静盯着禅房的门口。没有看到有人离去的身影,亦没有人将房门关上。
茶花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她脚下轻轻一踮,缓缓离去。她知道,身后这扇门打开了,已不会再关上。纵然有人离去,也不会是原来那个狄秋。
禅房之中,狄秋将目光集中在《狂心诀》上,‘狂者自替天行道,无域无疆。自以修心为上,习技为下’,一行字历历在目。
自己错了,原来一直以来都错了!
狄秋惨笑一声,缓缓从地上站起,他将《狂心诀》翻到技击篇目。这是他一直以来想学,却未来得及学的篇目。
想起自己面对过最凶残的敌人,不外乎黑白无常二人。当时,自己凭借着极怒之下觉醒的狂脉,虽力毙高手于掌下,但自己也受了极重的伤。那九节银龙鞭的威力,至今仍教狄秋想起来就心惊不已。
换做寻常人若被那九节银龙鞭穿肩而过,几乎可以说这条命,已让阎王爷在生死簿为其姓名画上了红勾。便是武功高如戚成海,若一时半会止血不住,只怕也是性命危矣。可他却凭着雷火石,短短数日便伤愈如初,只在肩头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
如非那雷火石的帮助,全靠这《狂心诀》上的练气篇,只怕自己绝无侥幸能打败像黑白无常这样的敌人。
狄秋长叹一声,仔细研究起这技击篇目上的内容。可狄秋直到整篇看完,却是一头雾水。传统技击,无非拳、掌、脚,虽也有像梁老那样专练肘的人士,在这武林中却也只是少数,况且这铁拐肘也是出自拳法。只因人若不用兵刃,能使来伤敌的不外乎这四肢而已。
可这《狂心诀》技击篇上写的拳法、掌法、腿法,却何等的奇怪。狄秋虽除这《狂心诀》之外未见过任何其他武功秘籍,但心中却也猜到这武功秘籍不该像自己见到的这般。
这技击篇上所载的武功,竟然无一招首尾贯通。上一招释毕,下一招却已经全然变了一个模样。这丝帛之上,所绘的人像,仅有架了一个姿势。既没有说此招该如何发出,亦没有写明该打向何方。
狄秋心中暗忖:怪不得狄家这么多年来无人习到第二层,这技击篇目上写得如此简略,却要人从何学起?纵然自己学上面的五层奇经八脉运用之道、奇兵异刃锻造之法、轻功运气辅助之方、复原愈合续命之技,若无合适的招式匹配那也是枉然。当初老祖宗却也太瞧得起他的子孙后代了,这般描述只怕也就他老人家自己能看懂了。
狄秋看着虽然艰涩,但却不愿放弃,便照着秘籍上所绘的图案摆出一个架势。这一招是掌法,只见上头的人像立在远处,扎着马步,手掌平举向前,招式平平无奇,压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随着动作越来越熟,狄秋发觉自己的内力竟在不知不觉中被调动起来。直照着《狂心诀》上记录循环练到第八回时,狂脉处的真气竟不自觉地开始在体内游走起来。
讶异间,狄秋只当是身体的本能,急忙试图压制运气之法。却不曾想,这体内真气不仅不停,手足动作亦是难以控制,竟兀自按着那一个个已经练过的架势循环往复,不断操练起来。
糟糕!莫不是我又自堕入心魔?狄秋心中一声惊呼,旋即下盘骤然踢出一脚,直把面前案几踹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