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茶花启灶生火,开始做饭。一行人围坐在偏殿之中,各怀心事无人说话。了生大师为众人各沏了一杯忘生茶,此刻倒是相当应景。
席明智第一次喝这忘生茶,却也不道苦。只觉得,与自己的经历相比,这茶却还好得多了。
众人都没有什么胃口,晚饭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作罢。宁勋拉着宁俊涛的手似要说些什么,可到最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茶花瞧着众人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不忍,终于还是朝着了生大师开口道:“师父,狄施主于你有救命之恩,此恩不得不报。”
“为师明白。”了生大师淡淡道,“茶花,我知你要说什么,你便不必再说下去了。”
“可是……”
茶花还想再说间,却听吕杏儿道:“茶花姑娘,我知你心意,但你还是听了生大师的话吧。”
终于,宁勋忍受不住站起身来道:“了生大师,我有一言已经存在心中许久,此刻定要说与你听不可。若此时不说,将来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了生大师怔了一怔,口中道:“檀越但说无妨。”
宁勋深呼了一口气,这才道:“我爹有心皈依我佛,还望了生大师成全,让我爹拜在你的门下。”
“勋儿!”
“宁勋!”
宁俊涛与吕杏儿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宁勋会这么说,都吃了一惊。
“爹,当初你与我说过此事,难道都忘了吗?”宁勋道。
宁俊涛急道:“当初是当初,可现在狄秋他……”
“檀越你可想清楚了?若皈依佛门,那此后这俗世红尘的所有事情都将与你无关,你与令尊也今后亦不能再以父子相称。”了生大师道。
宁勋不顾宁俊涛的意思,笃定地点了下头:“了生大师,此事非我一人意愿,当初我爹便有意要皈依佛门,您就收下他吧!”
“勋儿,你住口!若我皈依了佛门,那你狄大哥该怎么办?”宁俊涛道。
见宁俊涛不答应,宁勋急忙劝道:“爹!您已经这把年纪,何苦要再掺和此事?你既然早就想过要皈依佛门,那此时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是吗?我想,狄大哥也不会怪你的。”
“住口!”宁俊涛一巴掌打在宁勋的脸上,“我若此时拜入了生大师门下寻求庇护,那我岂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就算了生大师愿意收留,我也……我也拉不下这张老脸!”
“爹,你又何苦……”
宁俊涛苦涩道:“想来我与我佛是无缘了。勋儿,爹知道你为我着想,但爹当真不能答应你……”
了生大师摇头道:“令尊俗世之心为泯,还需修行以增佛心。未来若能堪破红尘,那老衲自然代佛祖收留。但此时,老衲却不能答应檀越的请求。”
宁勋听罢这话,身子一晃,倒在了座椅之中,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席明智见如此情景,不禁恍恍出神,想到这一切都因他席家而起,不由地愧怍难当。末了,忽地站起身道:“了生大师,若我们找到杀害张家卫与莲迟的凶手,可否让碧云宗和长川派罢手呢?”
“碧云宗与长川派之人中,已经无人可渡,我佛虽慈悲为怀,但痴妄执念亦唯自救,别无他法。除非,狄檀越愿意主动放弃雷火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众人一听,了生大师还有后话,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了生大师道:“只不过,依我来看狄檀越侠义为怀,仁义无双,有他保管雷火石,反倒是一件好事。世间能除去心魔之人本不过尔尔,老衲虽有一位好友有此资格,只可惜他爱好闲云野鹤,无心俗世纷争,是以还是由狄檀越担此重任为好。”
“了生大师,狄大哥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还如何担当什么责任?难道他的性命还不如责任来得重要吗?”吕杏儿怒道。
了生大师听了此话,双手合十只道:“阿弥陀佛。”便不再发一言。
吕杏儿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对狄秋的生死看得比谁都要重,眼见着了生大师只顾大义,不顾狄秋性命,已然怒极。可当还要追问间,却见茶花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师父的性命都是狄施主救的,他又怎会不管不顾呢?”
“茶花姑娘,若是你师父要管,又怎会如此?”吕杏儿指着了生大师质问道。
茶花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跪倒在了生大师面前道:“师父,佛祖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弟子愿舍却这么久以来的修行,帮狄施主度过此难关,还望师父答应我吧。”
“茶花,你终究还是说出口了……”了生大师失望道。
吕杏儿见状,不禁怒极而笑:“原来是这样,了生大师你这是不愿舍弃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修为,才决定袖手旁观是吗?若是如此,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痴念?”
“吕施主,还请你别再说了。”茶花恳求道。
吕杏儿冷哼道:“不,我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说个够!了生大师,佛祖尚且割肉喂鹰,你身为佛门中人,何不舍身接下狄大哥的雷火石呢?到那时,碧云宗与长川派就只会找你,而不会去找我狄大哥了!”
“吕姑娘!”云眠霞见吕杏儿说得如此激烈,急忙打断道,“了生大师前日身受重伤,现在别说对付碧云宗与长川派了,只怕是……”
“吕姑娘,你这话说的是有些过分了!”宁勋也道。
“我不管那么多!”吕杏儿道,“反正你的命是狄大哥救的,你就该还他一条命。”说罢,眼含热泪转身便冲出了偏殿。
“吕姑娘,吕姑娘……”众人见喊她不住,云眠霞甚至急得就要拔腿去追。
宁勋见状急忙拦下道:“不必了云姑娘,吕姑娘她向来都是这个脾气,无论现在谁和她说都是于事无补的。”
云眠霞叹气道:“哎,我们这里谁又不是在为狄秋担心呢,何止是她……”
宁勋看了云眠霞一眼,只是暗自叹息,若是她知道吕杏儿对狄秋的感情,只怕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在了偏殿里,唯独缺了吕杏儿与狄秋。云眠霞见到这个时候吕杏儿还没有回来,便担心道:“吕姑娘还没有回来?要不要我们出去找一下。现在正值多事之秋,还是不要出状况才好。”
宁勋道:“我去找吧,大家先睡吧。”说罢,宁勋便从被窝里出了偏殿去找吕杏儿。可才跑了两步,便在狄秋所在的禅房之外,听到了吕杏儿低低的哭声。
宁勋叹了一声,又回到了偏殿。云眠霞见状,急道:“怎么了?吕姑娘她人呢?”
“吕姑娘在禅房陪着狄秋呢,我还是不去打搅他们的好,他们应该有许多话要说。”宁勋道。
听到这话,云眠霞急了:“这怎么行,狄秋身子正虚,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宁俊涛见云眠霞说出这话来,心中暗道:这女娃子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天真得可以,现在他们过去找吕杏儿回来,那才真叫打扰呢。
“云姑娘,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吕姑娘自有分寸的。”宁勋他道。
云眠霞见一番好意不仅无人支持,反倒讨了个没趣,只有讪讪地缩进被窝。众人也是无言以对,熄了油灯便都睡下了。只是这一晚,他们却无一人睡得安稳。
睡梦中,众人睡着了又醒,醒了又复睡着,总算是熬到了次日。茶花因为要去生火做饭,所以起得很早,悄悄离开了偏殿,生怕打搅到众人。
可当茶花经过偏殿要去伙房之际,却忽然见到禅房的门大开着,她吃了一大惊,连忙进去查看,却见吕杏儿与狄秋二人已经了无踪影。
“遭了,师父!”茶花大喊起来。
众人本就睡得浅,生怕夜晚有人来袭,经茶花这一叫,所有人都立刻惊醒过来。云眠霞急忙冲出了偏殿,口中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碧云宗那帮人又来了?”
“不是,是狄施主和吕施主他们……他们不见了!”茶花道。
云眠霞惊道:“怎么会这样?是碧云宗的人做的?”
身后宁勋等人此时也已经跟了出来,问明缘由都是大吃一惊。只有了生大师还算镇定,口中道:“昨夜我倒是未听到任何声响,不可能是碧云宗的人做的,茶花你去禅房里看看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是,师父!”茶花连忙又回到了禅房里头。
却见禅房里十分整洁,那狄秋躺过的被褥也是被折叠得整整齐齐,似乎狄秋与吕杏儿两人确实像了生大师所说,不是被人掳走的。
众人一并赶到禅房,也见到了眼前的一幕,宁勋疑惑道:“好像没有动手的痕迹。”
“不仅没有动手的痕迹,就连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宁俊涛皱眉道。
这时云眠霞好像发现了什么,指着枕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云眠霞的手指看去,只见枕头底下压着一封信,一个角露在了外面,若不是云眠霞眼尖,还真会被他们忽略了过去。
云眠霞急忙抢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宁勋亲启。”
“是给你的。”云眠霞连忙递给了宁勋。
宁勋听罢,赶紧接过拆开信封,只见信中些道:宁勋,我与狄大哥走了,今后我们有缘再会。若来日碧云宗门人问起,望如实相告。吕杏儿亲书。
“吕姑娘她带着狄大哥走了……”宁勋呆立在原地,实在不敢想象吕杏儿会做出如此决定。
云眠霞更是急躁道:“她昨日还说狄秋受伤不能走动,怎么就偷偷带着人跑了呢?”云眠霞还惦记着碧云宗那伙人,这下狄秋一走,那打架的事情可就没着落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狄大哥现在人被带走,那三天后碧云宗的人寻上门来,我们可抵挡不了。”席明智慌张道。
宁勋听了这话,忍不住白了席明智一眼:“现在你还考虑自己?狄大哥与吕姑娘两人孤身上路,一人伤重,一人力弱,要是遇上敌人那可是九死一生!”
席明智缩了缩脖子,也觉得是自己失言了。
“勋儿,我们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就算吕姑娘带狄秋走了,去的应该还是北方。狄秋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应该走不快,我们赶紧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宁俊涛道。
正当众人都在想着要立刻去追两人之际,了生大师却忽然发话:“诸位檀越,此番若贸贸然前去追人只怕不妥。碧云宗的人很有可能已经安插了眼线在这附近,只要你们一动身,就会有人跟在你们身后。”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只有云眠霞兴奋道:“了生大师说的可是真的?这样一来那可太好了,我这藏云剑正等着他们呢!”
看着云眠霞笑容满面,除了了生大师和茶花以外皆是皱眉。他们看云眠霞年纪轻轻,一副天真不识事故的模样,真不知是谁给她的勇气,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要知道几天以后,他们要对付的可是一整个碧云宗。
了生大师不得不警告道:“女檀越若要随他们一同去追狄檀越,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在路上与人纠缠贪斗,只怕最后非但追不上狄檀越,还会累及他们的性命。”
了生大师一言所至,正好说中了云眠霞的心思,不由脸上一红,口中喃喃道:“我也不是只晓得打架的……”
“哎……”了生大师愁眉不展,放心不下,忙招来茶花道,“茶花,你随众檀越下山去吧,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的徒弟。”
了生大师此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听在茶花的耳中却如同惊雷响彻。她颤声道:“师父,我……”
“无需多言,我本是代佛祖收留于你。便是你不在我门中,以你的修行成果也已经足以皈依佛门,来日你便寻其他寺宇安身吧。正所谓心中有佛,处处皆寺庙。狄檀越下山以后很可能已经被人盯上,再晚一会儿只怕事情有变,你即刻上路去吧。”了生大师笃定道。
众人怎么都没想到,昨日了生大师可是怎么都不愿意让茶花插手的,今日怎么忽地改变了主意?甚至为了让茶花答应下山去,不惜将她逐出师门。
“了生大师,其实不当做到这样的地步,其实……”宁勋忙要出言相劝。
“檀越莫要多言了,有些事本就注定,非老衲与诸位可以改变的。”
一言已毕,只更添宁勋纳闷,了生大师见他们满怀疑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却淡淡笑道:“诸位看来皆与佛无……”
“等等……”宁俊涛忽然拉住了了生大师的袖子,双目阴沉地看着他,“了生大师,你真当如此吗?”
了生大师与宁俊涛对视一眼,只见宁俊涛的眼睛缓缓低了下去。此间,却是无声胜有声。了生大师点了下头,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放入宁俊涛的手中道:“茶花功德已满,只是尚未行剃度之礼,此事还烦由檀越代劳了。”
宁俊涛默不作声,接过那柄剃刀,手中已经颤抖得十分厉害。他不由地看向茶花,只见茶花泪流满面,不住地抖动着身子。
其他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这三人在做什么。最后,还是宁勋道:“既然有茶花姑娘为我们保驾护航,那定万无一失了,我们快启程吧!”
“怎这样说话。”云眠霞不悦地推了一下宁勋道,“为何不提我一嘴呢?我难道就帮不上忙了吗?”
了生大师朝着大殿的方向一指:“那便是下山的方向,诸位快去吧。云檀越,未来若见到尊师,烦请替老衲带一句话给他。”
“什么话?了生大师只管说罢。”
“明镜以无染,得求方寸间。天地若规尺,天涯比邻宽。云檀越,望谨记。”了生大师款款道。
云眠霞默默念了两遍,赶紧记下了。心中试着揣度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想了一番却横竖想不明白。不过好在了生大师与师父是故交,那师父肯定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要自己传达到,那便是了。
“了生大师,晚辈记下了,那我们事不宜迟就赶紧上路吧?”云眠霞催促道。
了生大师双手合十,道:“诸位去吧,老衲这就不远送了。”
一旁的宁勋早就已经等得心焦如焚,好不容易听了生大师交代完,手中一抱拳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跟着便是云眠霞与席守义,只有茶花与宁俊涛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心中不舍想要再回头去看,但却又怕这一回头自己就不愿走了。
了生大师叹道:“回头便是不回头,你们且去吧。”
话音一落,两人终于狠下心来,提足也奔了出去,追上了宁勋他们。
而就在五人下得山后,那山腰林间紧接着便有一道人影闪过。正如了生大师所说,碧云宗确实在此处安插了眼线。见到茶花也在人群之中,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紧接着便也下了山去,找同门师兄弟会和去了。
宁勋五人行在路上,很快便到了镇边,云眠霞为快些赶上狄秋他们,不得不买下三匹马来。云眠霞与茶花一乘,宁勋父子与席明智各自一乘。
这马本就有快有慢,再者这席明智是独身一人,自然要比两人要快上许多。自是这一路而来,队伍一前两后,走走停停,既要考虑宁俊涛的体力,又要担心席明智跑得太快后面跟他不上。所以,一行五人的速度算不上很快。
跑了两个多时辰后,宁勋忍不住发起牢骚道:“早知道就该买五匹马,就不用这般掣肘了。”
云眠霞听了气道:“这马儿可贵得紧,你若是两人骑得不惯,方才就该出些钱,多买下两匹。现在都跑出这么远了,还说个什么劲?”
宁勋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也是第一处出来闯荡江湖,哪里明白那么多。再说,身上留着钱多少是个保障,这地界又无当铺可寻,总不能将那些个宝石也都舍作买马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