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失去了权力，与农家阿翁没有任何区别，刚回长安时，他确实受到玄帝优待，含饴弄孙，老友诉情，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但是，时间一长，明皇时常在旧臣家中走动，玄帝的臣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无论他们是怕太上皇复辟，还是怕太上皇耍阴谋，这些人都已经打算先下手为强，在李辅国的挑拨下，玄帝将明皇从富丽堂皇的兴庆宫中赶出来，不由分说迁居阴冷潮湿的太极宫，甚至，还要牵连周遭故人。
高利仕流放巫州，王承恩流放博州，魏岳流放钦州，陈玄利勒令退养，如仙媛贬斥归州，玉真公主不得入宫伴驾，不得前往兴庆宫，不得前往华清宫，不得接见老臣，不得大摆宴席，不得祭奠贵妃，甚至非有令不得出。
玄帝毫不留情，将明皇时代的老臣或贬或杀，只留陌生人服饰明皇。
此举，已经摆明了是要断掉明皇对外界的联系，杜绝他复辟的可能，甚至，还要故意打压明皇的人格，亲朋好友、故人情爱、护身权力、自由尊严……明皇就好像一尾砧板上鱼肉，任由玄帝开膛破肚，再无还手之力。
此后的明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如流沙入海，已经从心灰意冷变得彻底绝望，以至于故意少食忌荤、吃素辟谷，将自己活活饿出重疾。
尽管随后几年，玄帝察觉李辅国阴谋，幡然悔悟，想修复与明皇的父子关系，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哪怕他再什么供奉佳肴、敬献珍宝、以礼相待，明皇连与他虚与委蛇，逢场作戏的力气都没了，只以疾病谢绝求见。
其后几年，明皇在体弱绝望中龙驭宾天。
这，也成了玄帝最为人所诟病的恶行，以至于玄帝只好以不立皇后的忠贞，来洗掉身上的恶评。
刻薄君父，刻薄妻儿，刻薄遗老，这三个名声但凡全部落实，他将再无半点君主威信。
话说回来，明皇在回銮前，曾经想把许合子带回长安，那时，他想到去长安后生死未卜，怕许合子也落了个旸贵妃的下场，就封了她一个五品蜀郡夫人，留她在蜀郡经营芙蓉楼。
陇元镇想到明皇与玄帝这对父子的恩恩怨怨，只觉得沧桑悲凉，但凡玄帝不恋权薄凉，或许，明皇晚年不会如此孤苦。
“老丈，这是给您的船钱，不用找了。”
说完，陇元镇撂下一锭银子，带着段城式拾阶上岸，等他们走远后，老船夫才反应过来，千恩万谢离去。
行走拱桥，临近楼阁。
二人走近楼阁来到一楼的厅堂，邻水方向铸造宽敞舞台，雕栏画栋，彩绸结灯，头顶藻井繁复华丽，桌案胡榻、摆设陈设一应精致气派，似宫廷殿宇。
殿中，数十排胡榻绕舞台而建，各自高朋满座，喧哗热闹。
这些人没几个人是来听歌，大多是来赏花，至于赏的是什么花，只有这些老少郎君自己心中清楚。
琵琶鹤唳，笛声清鸣。
舞台灯火瞬间熄灭，等再次亮起，黛色帷幕早已遮蔽严实，等帷幕慢慢掀开，灯火又迅速汇集。
那舞台中早已端坐两人，一人云鬓花颜、雍容华贵、襦裙大裳横抱琵琶，另一人风流倜傥，幞冠洒脱，玉树而立手拿长笛。
暂且不提这男的，反正陇元镇也不感兴趣，他把目光停留在蜀郡夫人身上。
许合子入宫时是天保七年，那时她大概十五岁，在教坊司待了七年，为圣人贵妃所赏识，赐名永新，安戮妖乱过去二十年，现在大概有四十岁左右。
如果是放在寻常女子身上，这把岁数也该做祖母了，如今，却依旧是孑然一身从无婚假，这大概就是歌舞伎乐的宿命，这些年想是保养得不错，哪怕四十岁了，容貌看起来只有三十左右，靠着满头金冠珠翠，更是顾盼生辉，明艳动人。
“快看，快看，许永新出来了，许永新出来了，这一曲可值千两银子呢。”
陇元镇让跑堂找了个靠前座位，和段城式脱靴就座，等各自入座后，厅堂灯火霎时熄灭，只留舞台清晰可见，丝竹管弦诵唱天籁雅音！
“咯噔~咯噔~金水河畔夜送客，芙蓉锦绣秋瑟瑟，宾客满座无虚席，举杯共饮邀明月，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岸上琵琶声，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顾娘本为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开明盛世轻薄儿，万年清平世久安，汉皇重色觅神妃，太真娇颜邀圣宠，爷娘闻言喜盈腮，好去教坊得浮名……油尽灯枯药无医，轻棺薄葬长安东，我见遗颜尤可怜，又闻往迹重戚戚，为卿做得思绰语，且送悲歌入幽冥，愿汝来生时运转，免却六道踏轮回~”
许合子为大端歌仙，声动九霄，一展歌喉叫周围人再不敢喧闹，屏息凝神细细聆听，曼妙新音余音绕梁，叫人大呼神奇，自从安戮妖乱以来，大端百姓艰难离散奔逃四方，如今在蜀地听到京城雅音，触景生情之下，更觉得弥足珍贵。
一曲唱罢，许合子潸然泪下，勾断琴弦嘶哑噤声，有些青衫文人感怀生悲，更是涕泗横流，掩面抽泣。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随后，许合子行叉手礼，面向长安万福致礼。
“好~”
周围人终于从这股乐音震撼中抽身，叫好拍手声不绝于耳，无数珠宝赏赐如流，看得人心中激荡。
“啧啧啧，蜀地的有钱人还是多啊！”
陇元镇滋溜一口小酒，咧开嘴龇牙嘶声。
段城式摇头叹息道：“靖安兄莫要这么说，天底下的人，怕是再没有比你能赚钱的了，这些都是永新娘子的辛苦钱。”
“你要说到钱，那可真的跟我有关，这曲虽然不是我的，诗可是我写的，怎么能让她白白用我的诗。”
陇元镇这话，说得段城式一阵鄙夷，却扇道：“陇兄，你当真配不上你这幅姣好皮囊，一幅腌臜狗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