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023.2.20
rghfb2025-06-01 13:2017,871

次日,锦乔便带着如月出了相府,不坐马车,只是步行。

“小姐要去哪?为什么不坐车呢?”如月跟在锦乔身后问道。

“即使没有车夫,也一样有人盯着,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走出来,也好过坐在车里憋闷。

锦乔只向前走,没有四顾。他知道晚商城中多是那些权贵的眼线,所谓的秘报也不过就是如此。苏澈的线人也在其中,势必会有暗中跟踪她的那一个,握有权利在手的人,总是缺少一种信任,就算是父女血亲也一样。

如月撇撇嘴,也就跟着锦乔一路去了。晚商城依旧喧嚷繁华,车过人行,总有一国之都的气派。如是一面走,一面看,待到了地方,如月方才看清楚,竟是身在“趣宝斋”门前。

晚商城的第一玉器行,其实门楣还不及其他商铺。匾额是陈旧的,带了风雨过境的沧桑,然,额上“趣宝斋”三字,笔意遒劲,纵是风霜如何侵蚀,也改不了那份长久以来的尊荣。

“小姐?”如月心下疑惑,她不知锦乔何时与这“趣宝斋”有了关系。

锦乔还望着那匾额,就已有铺里的伙计出来相迎,也是极有教养的,就像那日在珞邰客栈的小花阁下遇见的书童,本身都有很好的气质。她暗自一赞,诸葛悠哲手下的人,确实都不普通。

“姑娘是来找我家公子的吧?”伙计很是恭敬,面带笑意:“轻姑娘随小的进去,我家公子和箫公子都在厢房等候了。”

锦乔未料到诸葛悠哲竟有如此神算,知道她今日要来。若不是陪苏澈下棋,又说了那些时候的话,她本是昨日就要来的。

随即,锦乔便带着如月由伙计引着去了厢房,到门口的时候,伙计止了步,锦乔也只让如月在外头候者,独自进了房。

时下房中只有诸葛悠哲同那萧姓男子二人,见锦乔到了,便上前致礼。

诸葛悠哲本就立在窗下,还是素日白衣,配了一块玲珑玉,去了玉冠,只用一支簪芴束发,看着竟比珞邰相遇时要更清整俊逸,随意之间透着浅淡的疏懒,玉扇在手,却也收合着。

萧姓男子原是坐着的,见锦乔推门而入,便当即起身,和在珞邰大狱中一般摸样,青衣长袍,比起诸葛悠哲就逊色许多,却也是不改当日的几丝轻狂之色,笑意里带着重逢的喜悦。

锦乔朝两人施了礼。

“房舍简陋,苏二小姐见笑了。”诸葛悠哲道。

锦乔还未开口,萧姓男子便是笑了出来,引得二人注意,他也笑容不减,道:“我只是想起当日那绿衣姑娘的话,苏姑娘可还记得?”

锦乔默然。

萧姓男子看了看诸葛悠哲,别有一番取笑的意味,道:“那姑娘说我是‘酸书生’,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悠哲竟比我还‘酸’。”

锦乔回忆其当日易宁远的一番评论,也觉得如今男子所言不虚,她与诸葛悠哲说话用的都是谦称,疏远之意很是明显。那次她与这男子说话虽也如此,却不及与诸葛悠哲这样“酸”得厉害,是以她也轻笑了出来。

诸葛悠哲没有这般调笑,自锦乔进门,他一直都沉着神色,如昨日一样,眉间担忧不减,却又只字不提,只看着萧姓男子。

“昨日小乔唐突,误伤了箫公子,今日只来探望。”锦乔实也只是猜测这男子与诸葛悠哲有关,才来趣宝斋一看,既然是真,那也就不再隐瞒,道明了来意。

“苏姑娘挂心,箫某一切安好。”他回应了诸葛悠哲的眼光,眉宇间另有几丝得意之色,转而再对着锦乔道:“在下箫墨允。”

锦乔微怔,随后轻点头。

“对了,方才悠哲正说起,下个月的玉屏拍卖会想请苏姑娘做座上宾。她是别扭性子,不好意思开口……”箫墨允走到诸葛悠哲身边,“悠哲说希望苏姑娘上赏光,请柬只是随后之事。”

诸葛悠哲此时脸色大变,却因其向来只外露了平淡青宁的样子,是以箫墨允如此说了,她也未出面反驳,只略皱了皱眉。

“此次回京小乔另有要事,拍卖会议室,如果时间允许,自当参加。”锦乔算是应下了,“多谢诸葛公子盛情。”

诸葛悠哲智慧里,却有几分无奈,后又说到:“苏二小姐有事处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悠哲必定出力。”

“我想只是时间问题。”算是婉言拒绝,锦乔再看一眼箫墨允,他确是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于是请辞。

诸葛悠哲同箫墨允送锦乔,却在经过回廊时,又下人来报说小小姐突然哭闹不止,怎么哄都无济于事,请诸葛悠哲速去。

诸葛悠哲略有迟疑,却依旧坚持先送锦乔离开。

“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妈?”箫墨允望着锦乔离去的背影,不像是真的询问,倒像是无奈。

“是我从来都没对你放心过。”诸葛悠哲眉间愁云不减,缓舒长气,却望见锦乔就此消失在人群之中,“我先去……”

“看来那个小丫头还是没锦乔重要。”箫墨允似有叹息,唇角却是带着笑意,故意在拿诸葛悠哲取笑一般,“诸葛公子日后处境困难哪!”

诸葛悠哲想起方才箫墨允未同他商量就邀了锦乔参加玉屏拍卖会之事,更没想到锦乔只是找了个借口含糊过去,如此情况未定,若锦乔真的参加又代表了什么?他渐渐意识到把箫墨允留下来是个错误,但不将他留在身边,又难保会出什么状况。

“和你打个赌,苏锦乔一定会参加下个月的拍卖会。如果我赢了,就别再困着我。我要是输了,立刻离开晚商城。怎么样?”箫墨允似成竹在胸,眸中光华流转,不经意间经有了一丝浑然天成的清傲之气。

诸葛悠哲只扫了箫墨允一眼,有些不屑:“我何时能困住你了。”就此扬长而去。

箫墨允毫不介意,依旧那般轻松惬意,追上去道:“我与你同去看宝宝。”

锦乔带着如月走出未多时,就看见又马车经过,晚商城中几乎没有那样装饰的马车,一眼便可知是戎狄质子萧无望出行。

锦乔也觉得奇怪,萧无望自从被送来容朔之后,行事作风甚是张扬,丝毫没有作为质子的谦卑,而皇帝对其向来的行止也不多加干预,虽然始终有人跟着记录其每一处行为,却也不至于让萧无望显得这样肆无忌惮。

锦乔只记得,当初萧无望被送来容朔是三王安净辰的注意。容朔与戎狄向来水火不相容,再多次交锋中一直是容朔占尽了上风,当年永昌一役戎狄战败之后,安净辰突然主张议和,要戎狄上一代国君将长子萧无望作为质子送来容朔。容朔国军采纳此建议,而戎狄国君认为连年征战也确实需要休养生息,是以答应了这一条件,算来也有两三年的光景了。

锦乔默然,看着马车招摇过市,心里却另有一番想法。因是突然想起当年的听闻,三王安净辰同就往安净持是朝廷里几乎对立的两派领袖,这缘故也是从送萧无望来容朔开始的。而苏澈作为一国丞相,却站在两位王爷中间,不战不和,一直都这样拖延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锦乔正出神,如月推推她,叫道:“小姐……”

锦乔回应,再抬头是,街上已没了方才的车影,她收了心暂且不去想这些事,问道:“昨日我吩咐的事都安排好了?”

如月很是放心的回道:“都安排好了,人就在溢雅楼候着,只等小姐亲自去问了。”

锦乔点头,又看一眼那马车消失的方向,转身去了溢雅楼。

溢雅楼是平日晚商城中那些富家千金、官家小姐时常聚会之处。锦乔虽然平日极少来此处,但身为相府千金,总有专门为其安排的僻静小阁,今日锦乔就要在这里文明苏汛事发的缘由。

因着苏汛向来是桀骜不拘的性子,在晚商城中交友甚广,各种身份都掺在其中,是以之前如月特地将当日苏汛宴请的人员一个个筛选过,找了几个最主要的请来问话。他们倒也不辩驳了苏二小姐的面子,今日全都齐了。

男女有别,询问的时候锦乔是置身轻幔之后,一个一个地问,虽然结果大同小异,但锦乔一直都仔细听着。她只想先了解情况,再去看那些卷宗,既然是有人故意要那此事做文章,卷宗上的话就不可尽信。当然,这些出面的人,也必定会有所避讳,万一牵连出什么事来,后来不是他们可以负责的。

如实快问到末数,已过了大半日,锦乔听得累却也只好强打着精神,如月只在外头守着。

“小姐,要不要休息一下?”又询问完了一个之后,如月进来问道,语出关心,“你都问了这么久了。”

锦乔只轻揉太阳穴,微眯了一会儿眼,问道:“我总不能耽搁了他们的时间,还有几个?”

“一个。”如月回道。

“请进来吧。”锦乔振作了精神,敛衣坐正,见如月引着一名男子上了楼。

“锦乔小姐。”来人作揖。

“夏少?”锦乔听得来人声音,正是她的旧友夏揽洲。

夏揽洲乃刑部尚书夏竣独子,为人颇是洒脱随性,也是个喜好交友之人。他与锦乔在两年前的流光宴上相识,彼此印象甚佳,便成了朋友。夏少是他们一干人叫的花名,倒也符合夏揽洲的本性。

“认出我来了,难道还要躲在帘子后面吗?”夏揽洲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锦乔分帘而出,笑意更深,道:“小乔出去一趟,可是轻减了不少。”

“怎么好像谁都知道我出了趟晚商城?”锦乔也笑着,没了素来的隔离疏远,坐在夏揽洲对面,“夏少近来可好?”

夏揽洲那一摇头不知是想说不好,还是不想提,他未回答,直到:“我们一干人少了小乔,可是无聊很多了。”

锦乔知夏揽洲不过拿他玩笑,因着那群友人相处素来不拘小节,她也不在意,看着夏揽洲倒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放在一边,道:“我们说正事吧。”

夏揽洲又是一声叹息,却像是故意谈给锦乔听得,抿了口茶,心底估摸一阵,抬眼看看浅带笑意的锦乔,道:“我若说,其实我知道的和之前那些人差不多,兴许还没有他们说的详细,来这里不过是想见见你,要你过去聚几天,你信吗?”

“我信。”锦乔起身到窗下,此处能看见晚商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从高处往来,果然是行人细密,“不然夏少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夏揽洲朗声笑了出来,轻振衣袍,道:“我就是喜欢热闹,那天也是参加友人的邀宴,不过正好和苏二爷在同一处罢了。”

锦乔未接口,依旧望着窗外。

“苏二爷确是个干脆的性子,行到高兴处就……”夏揽洲琢磨着改用什么来形容当时苏汛的样子,思来想去,还是选了“肆无忌惮”,也只觉得这个词最是贴切。

“二叔原也不是这样的人,只是……”锦乔不愿再说下去,寒泱死后,苏汛就成了这个样子,而她也没有偏帮之意。苏汛平日确实显得狂傲一些,随性起来人谁都止不住,和苏澈是两相背道的性子。然,锦乔也知,如苏汛这样的人,对着沐颜的时候也就变了样。那些她不去管,也不是她关心的。

“不过就是吟首诗,可惜当时人声喧闹,我又隔得远,基本就没听清楚。我就当是玩玩文字游戏,谁知后来二爷就因这事入了狱。我也纳闷,文字狱这事不是平了几十年了,怎么这会儿又翻出来。”夏揽洲一脸悻悻,却也带着嘲讽之意。

锦乔依旧静默。

“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当时那诗穿的极快,苏二爷吟完没多久,拉着人喝了两杯还没坐下,就有侍卫闯进来,带了人就走。像是早有人安排了,就等着二爷吟完诗,好抓人。”夏揽洲轻击桌面,“还有更奇怪的。苏二爷被抓,居然毫无反应,像是就等着人上来一样。”

夏揽洲静静抬头,看着锦乔的背影,再不是相聚时的轻松惬意,仿佛换了一个人,有些像苏澈。她平日也见过容朔的丞相,看来清清淡淡的身影后就藏着如锦乔现在这般的肃整。他不由收了神,沉默了。

“你是说,二叔也有意要进大牢住两天?”锦乔此言搏得夏揽洲一笑,说他出了趟门,说话更是风趣了。锦乔也知自己对着夏揽洲之时就是这般,也或许是被他本身的随性感染。

“或许吧,高门大债主关了,就换个新鲜地方。”夏揽洲起身,又顿了顿身形,问道:“刚才他们可说了那诗?你切说几句来听听?或许我能补全它。”

锦乔凝思片刻,提步到一边案前,支笔写下两句诗“天阶丝雨落,水起涟漪欢”,又有半句是缺了的,正是“田间…”

夏揽洲看着纸上的诗句,皱眉思索一阵,又是一声大笑,接了锦乔手中的笔,新币接下,带全部写完了,便是“天阶丝雨落,水起涟漪欢。田间蛙鸣畅,青虾戏浅滩”这四句。

锦乔看着夏揽洲那最后一笔收尾,眉间顿聚忧色,暗道:“二叔怎么会写这种诗!”

夏揽洲似极不在意,搁了笔,拿起纸又看了一遍,反问道;“为什么就不能写这种诗?”

锦乔看了夏揽洲一眼,神情间亦有怒气。最是那句“田间蛙鸣畅,青虾戏浅滩”,影射意味不言而喻,苏汛写这样的诗,官府不抓他又要去抓谁!

“其实我觉得就是游戏之作,我们平日不也写嘛。”夏揽洲将诗交给锦乔,突来的感叹,似是惆怅万分,道:“田间风情,神往之。”

锦乔知道夏揽洲一直就是只说“混话”之人,否则如今也不可能身在官场之外。夏竣早为他谋了官位的,他却偏偏不喜欢,说“官场乃樊笼,我非凤鸟,不必囚之”这样的话,气得夏竣一连病了两个月,后经旁人劝说此事才算作罢。也因此,晚商城中多了一个“夏少”而不是“夏大人”。

“小乔啊小乔,我该说你什么好?”夏揽洲走过几步,语调中带了浓重的惋惜之情,道,“身在福中却不知道惜福,多少人享有你的鲸鱼,偏偏你长袖一甩说不稀罕。”

锦乔日常少见又几个真正交心的友人,夏揽洲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夏揽洲这样说了,就是不顾及身份地位,真正将她当了朋友来疼惜。锦乔内心的确有所触动,爱知己面前也不多加隐瞒,道:“我倒是想,只是你知沐颜姐姐有多辛苦?我不过是替他暂时担了这份责任。”

夏缆洲眉宇间渐渐笼起一层阴霾,看着锦乔灰暗下去的神色,却透着丝丝坚毅。她曾听锦乔说起沐颜,那些话里有着明显的怜惜和自责,锦乔一直都在心里责怪自己的任性,也一直都被沐颜的光华笼罩着。

“算了,你们姐妹间的事情,我这外人不好插手。”夏揽洲摇头,欲下楼,却又止了步,回身望着锦乔——那女子此刻又站在了窗下,他时常这样,随着窗外发呆,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每回这样痴痴望了,就有禁不住的寥落渗透出来。苍穹辽远,她的希冀却似乎那样渺小。

“还不走么?”锦乔问道,顿时又是一室沉默。良久,她才道:“不送了,我们不同路。”

夏揽洲转木向案头,那张纸不见了,他方才想起是锦乔一直拿在手里,心下又是一阵说不清的情愫。不同路,这条路是要在这里一分为二了吗?

夏揽洲在心底暗自嗤笑一回,道:“小乔,半路出家的和尚总会更辛苦。”

锦乔听着夏揽洲下楼的脚步声,和他素来的习惯都不一样了,走得有些快,也似是拖重了步调。她只望着天,碧蓝如玉,是真的怎么都触不到的——姐姐,她不是说樊笼的门被彻底锁死了,再也打不开了?

沐颜匆匆赶了步伐,向军中士兵问了叶子谦的住所,便一路寻了过去。

帐前有两个侍卫,见了她来,方入账通报,叶子谦问讯已是出帐而来,亲自卷了帘子,含笑道:“公子请进。”

沐颜还笑相谢,亦不拘礼,施然入帐。

叶子谦挽了袖,端坐在桌前,面色静清淡淡含笑,与叶子陵的性子竟是相差甚远。

沐颜四顾,帐内摆设朴素而淡雅,却不像军中领兵之人的住所,倒似漫卷诗书的书房,细细看来,都是《三十六计》之类的兵法,目光所致,不由莞尔一笑。

“公子是在笑子谦么?”叶子谦微微一笑,眼眸仿如黑曜石一般,清辉流转之间,有着说不出的灵秀。

沐颜呷了一口他递过的茶水,笑道“副都统误会了,寒泱一是念及幼时阅读兵法时的趣事,二是也未曾想副都统还看那老幼皆知的《三十六计》。”

“叫副都统见外了,公子不如同大哥一同唤我一声子谦便是。”叶子谦坦然笑道,“温故而知新,古来便有此道理,子谦自以为驽钝,唯有时常翻阅,方不忘了个中奥妙。”

“失礼了,子谦亦称一声寒泱便可。”沐颜指尖从桌上轻扣而过,随口又接道,“自成年后,我再未读过此类兵书,却是人生一憾了。”

“子谦少时,也是常与兄长切磋,而真正从军之后,才发现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刀实枪之下,哪里会想到这些兵法?”叶子谦含笑回她,颜上渐染了微红,更显容貌秀婉,清明好似纸上旧月。

沐颜怅然若失:“只可惜,如今再也寻不得能与寒泱相论兵法的友人。”

“哦?那位传说中的友人如今可是与寒泱离散了?”叶子谦竟似自身遗憾般长叹一声。

沐颜似是惋惜地道:“也算是吧,我听闻他曾与子谦共事过,孤儿有此一问。”

叶子谦神色略显惊异,随即以笑掩过,道:“寒泱不妨一说,也许子谦能有消息相告。”

“那名友人,姓陆,单名一个湛字。”她低头想了许久,才浅笑着加了一句,“是天空湛蓝的湛。”

叶子谦沉吟片刻,才道:“陆少将?我确曾与他见过面。”

沐颜双眼微亮,眼波流转之间,顾盼生辉:“那他现在何处?我在晚商城中只听得他失了消息,如若子谦能告知其所在,寒泱不甚感激。”

叶子谦犹豫半晌,终于压低了声音道:“听闻,陆少将不是失踪,而是投敌!”

沐颜默然抬眼,断然道:“决不可能!”她深吸了口气,道,“就算是任何人都会投敌,只有他不会。”

那个曾经淡定笑着对她说起身未将军的父亲的少年,那个为了守卫家国天下弃她而去的陆湛怎么会投敌?

叶子谦站起,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微侧了身,静道:“对晚商,这里一是封锁了消息,一切都只是猜测,作不得准,寒泱还是不要妄下判断。”

沐颜听罢,按捺住怒意,只笑着道:“子谦说的是,也许他只是有事抽身离开了。”

“守城之将,不得擅自离城,这是规矩。”叶子谦转身肃然接口,“除非他归队给出一个交代,否则就算是大哥也会按照军法处置的。”

沐颜语塞,也确找不出话来反驳,却有凭着心中的只觉笃定陆湛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只得低头无言。

然即才过一瞬,她复又抬头道:“我信他,必事出有因。”眼神澄澈而坚定,不容争辩。

“也罢。”叶子谦淡然一笑,“这种事谁说的清呢。”

沐颜战起,默然笑了,客套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自有定论。打扰子谦了,寒泱告辞。”

叶子谦拱手一礼,还笑道:“不送了。”

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他开口叫住沐颜,走到她身后,长身玉立,静道:“子谦仍望寒泱能记住自己身处何方。”

沐颜转瞬回首,目光如电:“何解?”

“既是随大哥而来,就是军中之人,当数万战士为了容朔而浴血奋战之时,寒泱会选择情还是义?是为了自己的执念而寻一人,还是日放手一搏,襄助大哥?”叶子谴温和的眼里亦仿佛有锋芒隐隐欲出,“我只希望,寒泱不会伤害最关心你的人。”

沐颜怔住,心头情绪翻滚,当下倦然道:“我自明白这些。”叶子谦的话虽然进退有度,却分明是在责她过于自私。

她是自私,不同于子陵。两人来到漠北,一为私情,一为家国。相较之下,是她理亏,更何况她要寻找的那人,是早被漠北守军认定为投敌的叛徒。

默默道谢,才出帐而去。心中各种滋味交杂,是她一辈子都没有尝过的尴尬和无奈,也许在晚商城里,苏寒泱是众人敬仰的翩翩公子,可是在这里,他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懵懂迷茫。

她轻轻叹气。阿湛,你留给我这样一个局面,我该如何是好?若你真的背叛我们的国家,我是否真要与你决断?

沐颜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太空,云烟缥缈,天气晴佳,可是她的心情却再也轻快不起来。如同坠了铁石,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透不过起来。

叶子谦含笑目送沐颜出了帐子,才至案前提笔书写。

“一切如君所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着人送了信去,才靠在椅上,合目休憩起来,手指微微收紧,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次日清晨,沐颜方梳妆好,便听得军鼓阵阵,清角长啸,掀帘出帐,见人影整齐赶路,方知时叶子陵点兵演练。

叶子陵没有给她准备战甲,她只得一身白衣,轻掖了袖管,盈盈踱步而出。

练兵场与军营相距不远,军营在山丘略高处,而练兵场地势稍低,沐颜站在军营尽处,复审二网,明晃晃的银色盔甲一片,整齐威仪。

再一扬眉,便见了昔日嬉笑不拘的叶子陵素了眉,紧抿着唇,长发高束紫玉冠,一身银黑的战袍,长刀在手,翩然有一种旷然和凌厉之气。

这个时候的沐颜比起在晚商城中更能真切的感受出叶子陵身为沛姚将军的风姿飒然,这样的人,总会有人为他喝彩,注定生在高处,看他风光飘扬,看他快意生死。

犹记得,小乔对他极是赞赏,曾为他作过一曲唱词,亦流传了晚商街头巷尾。

将军令,毕生肝胆留去了两袖清。将军情,纵尔金甲为他空留吟。英雄情,美人心。家国天下儿女共沾巾,生死几何男儿志已定。带规程,荣华冠翎。千军万马,将军一令。破关山寒凛,看漫卷旗旌,称一世雄英。

沐颜也还效果小乔,说叶子陵生性散漫,怎当得如此赞誉,如今看来,是她眼界浅薄了,这个人,一旦进入他的天地,必如龙腾虎跃,光耀一世。

沐颜心思微动,转身欲走,却见银光一闪,一泓翠蓝如湖的长剑已然横在她胸前。

面前执剑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青衣书生模样之人,只是眉间风凛,傲然如雪中松柏。

沐颜含笑伸指夹住剑尖,拱手作揖道:“苏寒泱不知哪里得罪了前辈,还请指教。”

“苏寒泱?”那人微微皱了眉,迅速收剑,“相府少爷?”手上握在剑柄三寸处,警惕不减。

“惭愧,寒泱未料拙名已传塞外,不敢当。”沐颜甩袖,眼里三分自负、二分淡定、一分谦恭。

“嗤!”男子不屑的讥讽了一声,“原来那个总是与将军针锋相对的小子就是你。”

沐颜怔神,不由感到哭笑不得,只能道:“政见相错,偶尔争论也是有的,察纳雅言,广听良见,是为人之境。”她笑容不减,“敢问前辈大名?”

“辛垣皙。”她抱手傲言。

沐颜目光转为惊喜:“是子陵帐下第一军师辛垣先生。”她在朝中就已听闻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赫赫声名的男子,多智近妖,遍读诗书,甚至连她袖中的夜吟刀亦传闻是由辛垣皙所铸。

“相府大少爷的夸赞,皙不敢当。”辛垣皙冷讽,眼眸虽然深邃却隐见碧蓝。

沐颜转念,执出袖中夜吟刀,奉于辛垣皙面前,道:“问说辛垣先生曾铸刀夜吟,寒泱有幸得之,且不论在下与将军关系如何,作为铸刀者,先生当得起寒泱一赞。”

辛垣皙容色暂缓,接刀细看过,叹道:“没想到夜吟竟会在你手里,可见你在将军心中地位非同一般,且罢,我不与你为难。”

沐颜静静收回夜吟,淡笑道:“不过知己相交,先生夸张了。”

“不。”辛垣皙摇头,“夜吟出世之时,我曾对将军说,此刀戾气虽重,却能护主平安,锋口青红,俗称红颜醉,这种之地的兵器已经很久没有人铸造过了,它会挟着杀戮而来,却饱含持刀人的坦荡真心。”

沐颜低头看袖口隐约露出的刀锋,冷光微凝,流光轻飞,的确是把好刀。坦荡真心啊……她静默半晌,才定神道:“寒泱明白了,多谢先生赐告。”

她转身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拱手一拜,郑重道:“请问先生可铸过女子盔甲?”

辛垣皙沉吟:“公子需要?”他诧异道,“确曾有,不过公子要此作甚?”

沐颜坦然一笑,临风从容道:“不敢再欺瞒先生,沐颜实是女子,不过暂冒兄长之名,恳请先生不要泄露真相。”

辛垣皙眼中肃然起敬:“苏大小姐好胆色,这女子盔甲我定改了送至帐中。”

“多谢先生。”沐颜道谢,“冒昧疑问,不知那盔甲原是何人所有?”

“是一故人,早已辞世而去。”辛垣皙怅然一叹,拱手道,“将军还在练兵,我这便要去了,大小姐还是不要四处乱走,以免有人如我这般心生误解。”

沐颜含笑道:“先生走好,不送。”她亦转身回帐。

傍晚时分,沐颜估摸着叶子陵该是结束练兵了,便拿了叶子陵曾给她川的外衣,径直往他那里去。一路上,偶尔遇见几个巡视的士兵,也只是含笑点头,却不见有人回应,不由觉得有些尴尬。

叶子陵本就倚在帐门口,见她略有些张红了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莞尔,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还不进来。”

那士兵正色向叶子陵行了礼,便转身离开了。

沐颜又是气又是笑道:“怎么态度差了这么多!”她伸手把衣服王叶子陵手上一递,道,“我第一次洗衣服,若是不干净,也别怪我。”

叶子陵静看她的眼里有轻柔的光泽,口中却仍道:“不干净?以一罚十,我的衣服你全包了。”

沐颜怒瞪他一眼,嗔道;“美的你,自己洗。”

叶子陵含笑接过,挑了帘子让她进去,只是在手撑住帐子时微微皱眉。

“怎么了?”沐颜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低头看他。

“没事。”他一手拍了拍沐颜的肩膀,一手放下帘子,“快进去。”

沐颜忽然觉得肩膀上有层层凉意漫上来,下意识回首看去,瞬间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脱口道:“你的手……”

叶子陵飞快的身手按住她的唇,低声道:“别叫。”

沐颜拍开他的手,急道:“你的手怎么会留这么多血?仗都还没开打,你怎么受的伤?”她回身翻找伤药,一边不忘狠瞪叶子陵。

“左边第三格。”叶子陵看她焦急地神情,心里漾起满满的喜悦,只觉得这点小伤倒是伤得值了,“这伤可不能怪我。”

沐颜素白的手指沾了药,轻轻涂了药膏,随口道:“不怪你,难道怪我么?”话一出口,人便怔住了,一低头,发现他伤的果然是右手。

她不语,只是更加放轻了动作,低头整理伤口。她没有忘记,这道伤口确是因她而起,若不是要进三王府见她,叶子陵也不会与江寒卿交手,伤了整个右手手掌。方才定是练兵时舞刀弄枪,牵动了伤口,才又流血不止。

沐颜捱不住他的目光,终于抬头,无奈叹道:“你呀,你的债真是不好还。”

叶子陵轻笑着,犹如三月暮春的阳光,光照了一帐,如春风拂面。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第二日,军队继续前行,算算日子,离漠北重镇遥昌还有约莫三天的行程。夏日炎炎,雨水稀少,大多士兵都来自容朔皇都晚商城,来漠北后大多水土不服,都是辛垣皙负责治疗。

沐颜对他越发好奇起来,医术、兵法、铸剑……他还有哪一样不会?私下也曾同叶子陵交流过,那时叶子陵不过潇洒一笑,说:“不过是一个相交许久的朋友而已,暂屈尊在我帐下。”

能令叶子陵都用如此敬佩而尊重的语气谈起的人,由不得人不肃然起敬。

沐颜自小在晚商城长大,水草风美,天气佳和,甚少有烈日或干旱的天气,而漠北一片大半是黄沙漫漫,军队已近沙漠,偶然也能见到商队牵着骆驼匆匆而行,却对军队避而远之。

为了不惹眼,沐颜也骑了马,随在叶子陵身侧,汗水淋漓之余,却有觉心中充实,远比在晚商城中要踏实,至少,她走出了原本能锁住她的那扇门,挣脱了苏家对她的束缚。

临近正午,叶子令下令休息,招沐颜与他和辛垣皙同坐,拿出怀里的干粮递给她道:“虽然不习惯,还是吃点吧,我看你好几天都没好好吃了。”

沐颜伸手掰了一小块,又推回他手中,摇头道:“我不想吃,一点多久够了。”

辛垣皙支了手,长笑道:“公子吃不惯漠北的吃食吧?”

沐颜歉然一笑;“到底是少时娇生惯养,惭愧惭愧。”

叶子陵兀自拿出水袋,丢给沐颜道,“我知道你喜欢喝茶,就寻人泡了带着,你如不愿吃东西,且喝点吧。”

沐颜接过,抬头渴饮,汗水顺着鬓发留下,湿了肩头一片,连眉睫也是汗珠欲坠,脸上脂粉不沾,素淡而略显苍白。

三人坐定,沐颜以手撑着额头,不无疲惫得道:“这里再过去是什么地方,怎会如此炎热?”

“再行三十里,就是平庄境内了,城内不大,城外确是绵延数百里的沙漠,接下来的路程会更艰难,还要再忍忍,入了城就好了。”辛垣皙站起来,向远处观望。

叶子陵却笑说:“我可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这么点热度,早经历过了,后来去了晚商,才知道什么叫凉快。”

沐颜一抿唇,笑道;“若是我,宁可生在这里。”她的语气重喊着些许的寂寥和空寂,“晚商的天气,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呢。”

“呵呵。”辛垣皙大笑,“此话倒颇有趣。”

叶子陵目光一动,回首对她道:“那里有个绿洲,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沐颜颔首道:“好。”她连日来或是因陆湛忧心,或是水土不服,常常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虽然身体的根基好,但如果要长期在烈日下行走,很快就无法支撑。

叶子陵带她去了就近的一个绿洲,让她坐在树下,自己侧身靠在树干上,解下束发的黑带,长发随风飘扬,鲜泽如墨,更甚女子。沐颜的目光穿过她的长发,看到她微皱着眉的脸,充盈着作为一个军将的严肃和沉稳,却丝毫没有往日与自己调笑的痞子气。

也许在所有的将士眼里,他们的将军冷静完美如天神一般,可是在沐颜看来,他洒脱,偶尔还有些肆无忌惮,骄傲却不恃才傲物。可也就是这样一个被视作神话的人,常常在自己身边,笑容明朗,坦荡赤诚,嬉笑怒骂,因她笑而笑,因她悲而悲。她是真正觉得自己亏欠子陵太多,又无力做出任何偿还,除了一味的逃避。

轻轻合了眼睛,才觉眼眶干涩,不知不觉,已是疲惫非常。

叶子陵低头看着不多一会就陷入沉睡的女子,眼里流转着几丝柔光,更多的却是疼惜和无奈,这样一个女子,他看着她从十五岁的青涩模样,成长到十八岁的沉静内敛,虽然明知道她心里陪伴她一路走来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他却还是固执着不肯放弃。有时候他会问自己一句——我纵然手掌千军兵马,让,他们可敌得过你的嫣然一笑?

他弯下身,凝视着这张熟悉的容颜,伸手想帮他抚平眉间皱起的涟漪,却又堪堪停住了手。只是悄然低头,微微闭目,嘴唇轻轻印在她的额头。

叶子陵长身玉立只是望着远处,风烟起卷,尘土纷扬,默默变了眼神,锐利如大漠草原上的飞鹰,肃杀之气流泻而出。

沐颜休憩不过半个时辰,就已被叶子陵轻声唤醒,她心知,就算叶子陵再怎么照顾她,也不能为她一人耽搁了整个军队的行军进程。

傍晚时分,他们一路已到了临近遥昌的小镇平庄,整修片刻,才寻了荒地驻扎。

叶子陵见众将士都已疲惫倦怠,才下了军令,容许他们去平庄休息,但不得扰民。辛垣皙因是军师,担心军务,便含笑告辞回到了自己帐中,余下只留了沐颜和叶子陵二人。

沐颜方才休息了稍许,此刻精神倒是颇佳,便提议也去平庄走一趟,叶子陵见她难得性子如此高扬,也笑着答应了。

两人牵了马,静静地顺着小路走着,月色已渐渐撒了下来,染出一路的晕黄,脚下是细软的沙子,不多一会,鞋内已渗了沙子,沐颜因着叶子陵是相熟之人,也不多在意,索性提了鞋子赤脚在沙上走着。

叶子陵笑她道:“你倒是很自得其乐啊。”

沐颜闻言一笑:“这话三殿下也说过,不过他那是讽刺,我估摸着你这话也好不了。”

叶子陵讪讪笑了,不做声,只是和她并肩走着,反是沐颜也隐约有些赧然,脚下加快了步子。

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平庄,沐颜俯身穿鞋,却被叶子陵一手拿过,蹲下身,笑道:“你就别动了,我来吧。”

沐颜忙拦他道:“这怎么行?”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叶子陵就已伸手握了她一只玉足,她重心不稳,微微晃了一下,只得捡了一块平地坐下,脸色却微微红了。

叶子陵很细致的帮她用帕子擦掉站在足下的细沙,那感觉让沐颜心里仿佛生出一只小虫来,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又痒又羞,待得叶子陵小心翼翼地邦她把鞋子穿上时,她才眼疾手快的夺过另一只鞋,道:“另一只我自己来就行了。”

叶子陵含笑不语,任她拿过,微红了脸自己穿上。他站起身,回首对她笑道:“走吧,在耽搁我们就回不去了。”

沐颜还低着头,略有些不自在,也只得笑道:“好吧,进城。”

城虽是小城,却自有一番风情,民风煞是淳朴,街边一溜儿小摊,也是热闹非凡。

沐颜含了笑走着,心里稍有几分轻松。平日里就算再晚上成立一出门,也是左遇见一个官员,又遇见一个熟人,又甚或是大堆的规矩和理解,繁琐又令人厌烦。

叶子陵眼见她笑容真诚,也是心情愉悦,不禁玩心大起,拉了他就往前面的一个算卦摊子跑。沐颜被他弄得毫无办法,只能莞尔笑着看他郑重其事地写了“沐颜”两个字给那算卦的老者看,那字迹也不能说难看,只是很诡异罢了。

沐颜别过脸,掩唇悄声二笑。叶子陵恼怒的等他一眼,自己却也同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放下了架子,两个人竟相对大笑起来,畅快淋漓。

笑了许久,直到那老者不满地敲了敲桌子,两人才止住了小声,凑过去看解说。

不愧于天,不畏于人。一人之言行方正之时也。对天而不愧。对地而不昧。视人生之财也。如浮云之所以。心之守正。半夜有人敲门。心自不惊。为人之守则。必须守之。

沐颜看着这话,才渐渐收敛了笑容,沉吟着半晌不做声。

“这话,却真是与我的形式风格相悖。”沐颜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张写了解说的纸递给叶子陵,眼里忽地就闪现了锋冷的光芒,“若不是逍遥了这么多天,我都忘记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叶子陵却结果,一用力,那张纸瞬间化为齑粉,怅然道:“沐颜,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沐颜微微一笑,“后悔带我来算卦,惊醒我的深梦?”她清叹,“这些日子,我是快活了,为了阿湛,我抛下一切来这里,一路上有你在,我不曾忧心过。可是我却彻底忘了‘不亏于天,不畏于人’这八个字。”

“为了苏家,为了九殿下,我已经不择手段太多次了。”她回首,“子陵,我忽然觉得,我会遭天谴的。”

叶子陵轻轻把手放上她的额头,让她感受自己手心里的温度,自己却浅淡的笑道:“不会,像我这样双手沾满献血的人都没有,你怎么会呢?”

沐颜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算卦的老者一摆手,目视着他,缓缓道:“姑娘可是因老夫的话,生了怯意?”

沐颜目光里多了惊异,只是一拱手道:“非也。我不过是被先生的话警醒罢了。”

那老者笑道:“那老夫再送姑娘一句话。”他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

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沐颜眸光极深:“以非法而行法,一不了而了之?”她诚恳地微笑,“多谢先生赐言。”

叶子陵见她容色渐渐正常,才笑道:“先生的话,颇有禅意。”

老者摆摆手,是以他们离去,沐颜才含笑道谢,与叶子陵转身而去。跻身在人群中,四周是灿烂的灯火,漫天星光,侧身面向叶子陵,轻轻微笑道:“我今日才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叶子陵顺手挽住她的手臂,,防止被人群冲散,眼神温柔而轻缓。

“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做对的事情,去世未必就对。”她低垂了眉眼,“我知道我来这里是不改,也不适合。”

她无奈地苦笑:“大约,总有一日,我要做出个决定。”

叶子陵松了一口气,才如常般笑道:“以后的事,现在担心什么?”

沐颜静静地把目光投向远处,她没有说出口的事,如果有一天,能够真正做到对天而不愧,对地而不昧,那么她付出的代价,也会是同等的沉重。

回去的路上,沐颜已明显有些心情低落,虽然口上说不介怀,心里仍是放不开,叶子陵在一旁走着,又苦于寻不得语言安慰,只得陪她静静走着。

沐颜望向远处的沙漠,漆黑一片,只隐约能见到一堆堆杂乱的红柳在夜晚中只有斑驳的影响,又默默低下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然抬头,回首望向方才的方向,神色略一凝重,轻声道:“子陵,你看北面。”

叶子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烟土起卷,人影散乱,她忽然握紧了手,厉声道:“快回去,戎狄来袭营了。”

沐颜与叶子陵回到军营后,辛垣皙即可赢了出来,拱手道:“将军,营中尚有八千士兵,其余五万多人,仍在赶回途中,我已发出了信号。”

叶子陵朗声道:“多谢先生了,这八千人,我先领了去平庄,不能让荣狄人侵扰百姓。”

他转身去牵飞痕,纵深而上,却被沐颜一把拉住缰绳。沐颜从身后执出纯琅弓,道:“把这个带去,我也放心一些。”

“那你的安全怎么办?”叶子陵并未接过,只是勒住了马。

沐颜笑道:“夜吟尚在我手中,若是真遇上什么事,一把纯琅弓也未必有什么大用处。大事不拘私情。九殿下当日提醒的很对,万事要以大局为先,拿去吧。”

叶子陵才慢慢握住纯琅弓,在黑夜之中微笑道:“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么?”

沐颜按捺住略有些紧张的心,静静地笑着颔首道:“我信。”

叶子陵长声一笑,便策马而出,他的身后,步伐整齐的队伍,举盾执矛,气势如虹,一步步迈向战场。

叶子陵带了人马行到平庄城外,刚摆好阵势,就见人影渐近。

戎狄全军皆骑黑马,当先是一骑黑衣将领,脸上戴了深青色的面具,一手勒马,一手握长弓,只一双眼射了星光,仿佛万般清冷与光芒皆入了眼,照得风华寂寞。

叶子陵目光里隐闪过一丝赞意,双手放开马绳,怀抱双肘,嘴角噙了一丝慢不精心的笑意,长声道:“阁下若要出入平庄,不与东家打声招呼,似乎并非为客之道啊。”

黑袍的将领嗤声一笑,抬首示意身后的士兵勒住马,才似笑非笑道:“沛姚将军,幸会。”他的语气清冷,让叶子陵隐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与某个熟稔的人极为相似。

两边的士兵一字排开,乍然有了风云对峙之感,两个领兵的人,一个谩笑无状,却气焰昂然;一个面目不辨,却自有一番肆意气度。

叶子陵扫视一眼,才慢慢收紧手臂,将马背上的纯琅弓挽在了手中,静静垂在一侧,才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严逸。”黑翼的男子口中吐出两字后,目光落在叶子陵握弓的手上,瞳孔骤然紧缩,“纯琅弓?”他凝结了眼神,喃喃道,“《异物志》记:‘弓身黝黑,弦色青蓝,牵丝而不断,万箭而齐发,是为纯琅弓。’”

“好才华。”叶子陵轻轻抬起纯琅弓,迎着月色,弓弦悠然闪耀着湛蓝色清光,静道,“这也是友人相借之物,子陵希望,能用此弓清尽扰我固土之人。”

“友人?”严逸重复了一遍,才清醒了眼神,冷厉道,“既然如此,道不同,就请将军出手吧。”

严逸扬手一抬,长发吹过脸上的面具,翩然冷峻。只见她身后的兵马已冲了三骑而来,尘土飞扬之下,面目不清。

叶子陵左抬手,右执三箭,连射而出,三枚弓箭斜飞,如碎玉连珠,直击那飞马而来的三个士兵,堪堪射入三匹马的眉心,众人只闻三响长嘶之后,才见那马上之人跌落,然还未落地,叶子陵又是三件,连扣疾飞,正中三人心口。

严逸微微并了双指,轻在腰间一扣,长箭握入手中,甩脱长弓,冷然而笑:“在纯琅弓面前,其余的弓箭不过是废铁罢了,何敢掠其锋芒?”他横剑在胸口,剑心闪过一丝精光:“我愿以冼粤剑,一试将军之纯琅。”

叶子陵长声而笑,张弓而起,渐渐肃冷了神色:“三箭,如何?”

严逸微一颔首:“好。三箭定胜负。”身侧的士兵却近身与他低语了几句,叶子陵明显看到他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才慢慢收紧了指关节,扬剑而起,冷道,“来吧。”

叶子陵忽地意味深长的一笑道:“且慢,不如我们交换兵器?”

严逸顿了手,抛剑而出,道:“有何不可?”他接过纯琅弓,轻轻将目光落在弓弦上,手心握紧,微闭了眼,犹豫了良久,才霍然打开弓,双指夹一箭,扣在弦上,另一手握弓,拇指顶住箭尖,冷光一掠而过,静默的指着叶子陵。

叶子陵收敛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双目灿烂,纵然是在夜空中,也是如星光璀璨。

第一支箭离弦而出,穿透了空气,直掠飞扬。

叶子陵扣紧箭柄,单手在马颈上一撑,翻身而起,横手一剑破空,衣袂翩卷如风。只听“铛”的一声,那支箭一斩为两半,而叶子陵单足立在马上,脸上笑容司仪,右手之间,飒然之气流泻而出。

一箭霜寒,一箭惊天。

严逸默不作声,只是再度抽箭搭于弦上,缓缓道;“第二箭。”

他拉开弓,渐渐张如满月,那浑身冷落的气息与漫天的清净月色相交织,照耀在他深青色的面具上,修长静冷的手指倏然放开,又一箭闪电般向叶子陵射去。

叶子陵长发飞扬,身影一跃而起,犹如纷临纵飞的惊鸿,轻袍缓带,却潇洒自如。左足翻踢而出,箭光化作轻盈万千,生生将箭挡回,向严逸回射而出。

那个黑衣的身影终于动了,广袖如飞,两指并出,夹住本就攻势稍逊的箭,微微一滑,指见真力移动,“咔嚓”一声,箭身已然被他折断,掉落黄沙之上。

叶子陵挑眉一笑:“出第三箭吧。”

严逸却忽然伸手,慢慢移上脸前的面具,手按在上面,沉寂了许久,只听到风呼啸而过的余音,才摹地揭下面具,任发丝清扬而出。

那张犹如镌刻的容颜,仿佛能在风中凋谢一般,静如磐石,却冷似夜雪,俊秀素清,肤色因常年在外奔波而略显黑,可一身孤傲却仿佛能够昭告,上天入地,谁与争锋?

严逸唇角漫出淡漠的笑意,眸光一动,一眨眼未完,已是箭如奔马,飞快掠出。

几乎只是一瞬间,叶子陵就只能看到一缕银芒,仿若幽魂一般,缥缈而出。他飞身而起,凌空一剑斩下,再也没有了多余的招式,只是那一剑,风卷了十四州。

严逸的马嘶鸣一声,烦乱地踢着蹄子,他手上暗自加了内力,勒住马,却觉肩上一重,剑气已贯穿左肩,一溜儿血珠沁出,染了一小片猩红。

抬头之时,他却依旧从容镇定,因为他看到了,他的对手,同样也流血负伤。

叶子陵右手抓着那枝快如飞翼的箭,满手的鲜血滴落,从指尖渗处,融进脚下漫漫的黄沙之中。他慢慢绽开笑容,似是随口道:“平手。”微微眯了眼睛,“真是不幸呢,分不出胜负了。”

严逸淡淡一笑:“你的右手有旧伤,算不得平手,技不如人,我严逸不是输不起的人。”他回身调转马头,却被身后之人阻止,清了声音道:“严大人,湘夫人请您守好平庄。”

严逸目光一斜,似剑锋利:“莫非我就去不得北边了?”

那人微微冷笑,目光却径直注视着叶子陵,勾勒出一个诡谲的笑:“夫人说 ,容朔兵营,她亲自去关照。”

叶子陵和严逸的脸上同时骤然变色,一片苍白,无意之间,相视一眼,却仿佛风驰电掣般明了了什么。

叶子陵蓦然仰天清啸,直上云霄,如战场上马蹄的铮铮奔踏,又似万千刀剑激出,隐约有一种悲壮飘逸在空中。

原本在辛垣皙帐中紧张等待的模样隐约听见叶子陵的声音,不由站起身,暗暗收紧了手心。

辛垣皙静静摆了棋盘,手执黑子道:“大小姐何必着急,将军此声长啸,气息虽略有紊乱,却并不虚弱。”

沐颜顺势又坐下,勉力一笑:“我不熟知这些,让先生笑话了。”

“大小姐不如与皙下一局。”辛垣皙略一顿手,“执白子吧。”

沐颜起手,微微沉吟着,才与她一步一步地下起来。

辛垣皙棋路平稳,心思缜密,沐颜公式灵力,不留后路,俨然是两种风格。

一来一往之间,时间过得飞快,却见一小兵入帘道:“禀告军师,前方有敌入侵军营。”

沐颜猛一回首,脸色已隐隐有些苍白。

“放心,不是子陵那里出事了。”辛垣皙随口一句,才看向那士兵,斟酌着道,“叫子谦来吧。”

“依先生看,这是何故?”沐颜静神思索片刻,才道,“莫非是声东击西之策?”

“如尔所言。”辛垣皙长声一笑,“子陵不归营反是好事。四万多名士兵都在平庄,我们这里就算被围,那又如何?少之中,要隐藏几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比如……”沐颜淡漠含笑,“风尘?”

辛垣皙摇头道:“那太冒险了。”棋已下了一半,两人势均力敌,黑子龙蛇飞起,白子却固守城池,与方才初始已是大不相同。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大小姐可愿意与我赌一次?”

沐颜诧异道:“先生有妙计?”

“大小姐是否一直在寻找陆少将的下落?”辛垣皙别有深意的微微一笑。

“先生知道真相?”沐颜又惊又喜,忙拱手一礼道,“还请先生相告。”

辛垣皙怅然而笑:“她,始终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军人。”

沐颜静柔一笑:“她一直,都能给别人带来力量,能够为了守护他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安危。”

“是,就像大小姐所说的那样,为了自己的国家,他可以深入敌军,弃自己的生命于不顾。所以,大小姐应以他为豪。”

沐颜手上的棋子默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着辛垣皙,一字一字地道:“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大小姐请节哀。”辛垣皙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这是陆少将的遗物,大小姐收好。”

“我不相信。”沐颜一把抓过玉佩,眼里渐渐渗出泪水,“叶子谦明明说他投敌了,怎么会就出了事?”

“子谦是他的好友,自是要瞒着。”辛垣皙眼里却不易察觉地划过一丝深意。

沐颜却无语凝咽,她此刻再也没有顾忌什么国家大义,而是一心去悲恸,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陆湛背负了骂名,只要他留下一条命回来见她,可是那样,那也不是她心中的陆湛了。那个黑衣肃冷的少年,如此风华。却又同她一般冷清骄傲。

她本以为,他没有那样多的热血,只是单纯地去为了理想而奋斗,却不知,他是那样决然的人,为了容朔,可以放弃与她的感情,可以放弃少年时最珍贵的回忆。这样的决绝,就算是她,也从心底里感到了战栗。

她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低头看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的“颜”字,却仿佛刺痛了她的眼睛。滚滚的泪水留下,滴落在玉佩上,染出道道泪痕。

直到此刻,她才清楚的记得,那个阳光照耀的清晨,那个黑衣的少年在院里凭剑而舞。

风雨萧瑟之中,他抱她一直规则,而她的手中,死死抓着母亲的牌位。

马场尘土飞扬的尽处,他握住她的手,教会她射箭纵马,赠她纯琅名弓,一件几可射穿天地,快到无可比拟。

她不相信,不相信她等了三年的结果,就是如此苍白而空洞。

她试了泪水,抬头看着辛垣皙,道:“先生请告诉沐颜事情的经过。”

辛垣皙长叹一声,道:“他那日领兵与湘夫人交战,势单力薄,一直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子谦就带了兵马在山边,被戎狄人死围着,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陆湛被湘夫人带走,手里的剑脱手而落,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也曾看到,那袭曾经冷傲不屈的黑衣,染血斑驳,那曾经修长干净的手,伤痕累累。

一战到死,亦不肯休!

“那么,他只是被带走了是么?”沐颜紧追不舍,“你们并不确定他是真的死了,是么?”

“不,我夜探过戎狄。”辛垣皙微微合上眼,“听说,他是被湘夫人自下令处决的。”

沐颜一个踉跄,扶着椅子坐下,眼里眸光深聚,咬着牙道;“湘……夫……人?”

南有锦颜姝,北有翟湘姣。

这句传遍大江南北的歌谣,谁没有听过?

她从未料想到,那个与她齐名的美丽女子,竟如男子一般,手段残酷如斯!

“唰”的一声,帘子被人卷起,翩翩白衣而入,行礼道:“子谦见过军师。”目光落在沐颜身上,拱手道,“公子。”来的时机却是如此恰到好处。

沐颜深吸了口气,依旧心气难平,伤痛难忍,别过头,清冷了声音:“子谦多礼了。”

叶子谦眸光深沉,似是洞明了一般,转首向着辛垣皙道:“先生,今夜入侵的敌兵,领军之人,身穿红衣,似是女子。”

沐颜霍然站起,眼里风冷的光芒仿佛能凌迟了人去:“先生,戎狄有多少女子能领兵作战?”

辛垣皙仿佛明白了她的想法,静了眼神,转过身去:“只戎狄皇帝第七女箫翟湘一人。”

沐颜目光中第一次有了席卷而来的杀意,阴影沉沉,宛若欲来狂卷的风雨,背后那深沉的绝望和伤痛,都被这素冷的眸光掩盖,只剩了一片冷厉。

慢慢地,她勾起清冷的笑:“先生,我要观战!”

出了溢雅楼,如月见锦乔去的方向并不是相府,便问道:“小姐不回去吗?”

锦乔止步,略偏了视线看看如月,见其一脸困惑,却未多解释,径直就朝前头去了。

如月无奈,知道锦乔多是“只说不做”地性子,谁也不敢再多问,一直跟在后头。然而穿街时,因为锦乔走得快了些,如月未及时跟上,被一辆飞驰而过的马车挡了道。她立刻后退,那车帘被风撩起,她见车里坐着名男子,衣锦戴玉,身边还有美女相伴,二人卿卿我我,甚是亲昵。

如月顿时惊愕地怔在原处,目光一直随着那马车穿过人群,眉间有思,锦乔叫了多次,她都未听见。

“看见车里人了?”锦乔也饶有兴趣的望着,见那马车最终消失在人流之中,神色也渐渐沉静下来。

如月仿佛还在梦中,回头看了看锦乔,点头称是。

继续阅读:第17章 2023.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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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游:双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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