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管。”
沈达语气沉重,“今年南北方大寒,国之收入比往年将近少了一倍,又前方战事吃紧,国库空虚,难民增加,朝廷也是为难。”
“可再为难,这天下也还是君主天下,百姓也还是天子之民。”
苏瑾轻嗤,“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百姓年年赋税,养活的便是朝廷,如今百姓有难,朝廷竟然不管?”
“估计管不了。”
在宫廷呆过,沈达对皇宫那些主子的心理颇有了解,“国库吃紧时候,区区难民性命算得如何,救了也白救,更别说金国使者不日到来,更不能让这些难民污了金国使者的眼,让金国觉得大禹国破可欺。”
苏瑾抿了抿唇,心底难免悲怆。
为那些难民,也为统治者的决断。
朝廷下这些指令时候,可曾想过百姓何等难受?民众何等怨声载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性命在朝廷眼中不算什么,但众多百姓拧在一起,必然闹出事来。
越是国难时分,民众的反弹越厉害,起义和叛乱四起,朝廷不宁,更别说对外还有金国虎视眈眈。
外表做得再好又如何,风光体面给金国使者看,却平白寒了自己人的心。
然而这些事情,纵然苏瑾不忿,却无能为力。
这是君主制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百万难民,这是统治者才能解决根本的事情,她区区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
沈达顺着她目光,落在各大药堂被驱赶的难民身上,心有戚戚然。
“东家也莫怪我等狠心,着实那么多难民,我们也救不过来。恻隐之心一旦动了,后头便是无尽的窟窿,药堂填补不起,最怕的还是升米恩,斗米仇,帮其一而不帮其二,平白招了怨恨。”
沈达这话的深层意思,苏瑾是听得懂的。
难民人数太多了,这场面只能国家来管,个人帮忙是帮不过来的。
而难民如今都躺在浓重失望中,他们一旦开了口子给予部分人希望,那泱泱一片的其他难民,就会蜂拥而来,光是人数,就能踩爆上百个保和堂的大门。
那么多人,是不可能全部救完的,但救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没能救下的人,就会心生怨恨。
可他们有什么办法?
倾其全力,也没有帮助所有人的力量。
他们说起来,也不过区区百姓而已。
穷则独善其身,再怎么不忍,也不能伸手出去。
苏瑾合上眼睛,听得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
“可悲。”
沈达也是沉默,目光远远瞭望,轻轻一叹。
“我也想帮他们的。”
但药堂的财力有限。
他们亏不起。
也帮不起。
只能眼睁睁看着流民百姓流离失所,冻死街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看到这画面心安理得?
说话间,药堂的伙计端来午膳,是一只刚煲得香气四溢的鸡。
色香味俱全,用了好几种药材熬制,轻闻一口,便觉得头脑都精神了几分。
苏瑾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肚子正饿着,和沈达一起,端了碗便一道将鸡肉分食。
鸡肉味道不错,被药材煎出了原汁原昧的美,却又透出滋补的浓香,入口甘滑,极有嚼劲。
只是才吃了几口,楼下便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嘈杂之声。
苏瑾和沈达探出头去看,却是官兵驱赶着一帮难民路过。
难民本就饥寒交迫没有力气,哪里经得官兵的暴力驱赶?
其中一人便被推搡在地,半响起不了身。
官兵没有仁慈,拳打脚踢。
“说你呢,还不起来,装死不是?”
“苟大人吩咐过了,今天之内,将所有难民轰出城去,谁敢违抗,直接处死。”
“我看你活腻了吧?”
哭的是一名蓬头乌发的女子,抱着打人官兵的腿哀求。
“大人您别打了,我哥他只是病了,不是赖着不走。”
“这样打下去,是会出人命的!”
“大人我求求你了,我会扶他走的,还请您手下留情。”
她哭得悲戚,说话也通礼,只是官兵却是个不讲情面的。
“还敢妨碍公务!”
叫骂着,连着女人也一起打。
楼上的安静,衬得楼下的街道越发喧嚣。
站在高处,将下头的情况看得更清楚。
头破血流,哀声阵阵。
强壮的官兵出手,就是往死里打,不过少许,那对兄妹的声音便弱了下来。
眼看着就要被打死了。
苏瑾将手头的碗搁下,眉心拧成了疙瘩。
“沈达,救人。”
没胃口了。
外头如此难,屋里的人又岂能吃得安心?
沈达深深看她一眼,其实他也有诸多不忍。
但是,“东家,这样的人外头比比皆是,我们救不了那么多。”
“那就能救一个是一个,至少我看见了,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看不到尚可以自欺欺人,但看见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什么都不做……
良心难安。
她不是圣母,但心终究没有那么硬。
沈达瞧得她是个有主意的,见她下了决心,便下了楼去。
苏瑾想了想,招呼伙计将没吃完的鸡撤下去,让后堂的伙计分食。
沈达的办事效率还是有的,在京城也有些薄面,他出马,道是认亲,很快就将奄奄一息的兄妹两给带了回来。
“可怜。”
沈达摇头,看着那面色青白,清瘦枯槁如即将油尽灯枯的男子。
“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又颠沛流离的挨了打,怕撑不过今天了。”
也就是苏瑾即使现在救下来,也等于白救。
男子形容狼狈,面色枯槁,但还是有意识的,听得沈达的话,挣扎了稍许,竟是凭着一股韧力半坐起来,倾着身子就朝沈达和苏瑾跪下。
“先生,我病入膏肓,死不足惜,还请救救我妹妹,她还年轻。”
“哥哥。”妹妹病情显然比哥哥的轻,但被官兵打的时候挡在哥哥前面,这会儿受的伤更重,嘴角流着血,神情瞧着就要哭出来了,“你说什么胡话,我们说好了一道生一起死的,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活。”
“听话月月。”
男人挣扎着抓住她的手,“听哥哥的话,好好活下去。”
“哥。”女子似有预感,流着眼泪使劲摇头。
男人却不管她了,朝苏瑾长跪。
“夫人,请你救救我妹妹,她从小听话,手脚麻利,会做任何活计,可以给您为奴为婢,但求一口活气。”
“夫人求您。”
“收下我妹妹吧。”
“哥。”女子震惊,嘴唇动了动,却怔怔看着男子,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