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缝渐渐打开。
一个带着半妆的,清冷的,秀丽的容颜就慢慢显露出来——
他系着发带,一头挂在身前,一头飘在身后,他穿着白绸子的里衣,骨肉俱立。
当门打开那会儿,眉眼一抬。
嚯。
好一个绝世美人儿!
“哇。”
杜醇忍不住小小惊叹了一声,索性又说了一句:“阿真老师这扮相,真是太到位了。”
“确实有我当年看张先生时候的几分神韵。”
程导也点点头:“真不错。”
“试下一段,你们俩也一块来吧。”
三个人一和,贾真先看杜醇,再看娜姐,扯了一下嘴角:“谢谢大姐了。”
然后又转过去,没有看杜醇,反而看在了空处:“金爷,要是没事,我就接茬儿扮上了?”
杜醇心里很复杂,哪怕是他,听到这两句,也明白过来——
程导说的“味儿”,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很难相信,贾真又不是京城人,也没有真唱过京剧,怎么会有这么正的腔。
这时候,他突然对贾真能成了《演员》的表演老师,有些不可言明的服气。
出来混的,都是狠角色!
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一切都是贾真在满级音攻术和满级易容术下做到的,不知道会不会吐出几两血来。
“最后一段儿啊。”
程凯歌直接进入贾真最后一个镜头——
张少秋打开房门,两边一张望。
奔了两步,抓着二楼的栏杆,喊了一声“娘”!
娘!
这一声呼喊里头,包含了太多不可言语的东西。
张少秋的娘是个妓女,他生来就矮人一等。
这个女人为了他送进戏班子,手起刀落,给他砍掉一个指头!
那会他才多大?
九岁!
自此生离,再无瓜葛。
然而张少秋心里,只有对他母亲的愤恨吗?
不是的!
除了恨,他还思念,眷恋,爱着这个女人——
他在这个人间仅有的亲人!
张少秋本就是一个重情的人。
对于母亲艳红,绝没有死生不复往来的决绝。
他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说的吧?
为什么那么狠心的送我走?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
娘会怎么回答我?
她或许会说:娘是为了给你寻条活路。
又或者是:娘怕,怕影响你的前程。
然而,此时面对着艳红。
他多年没见的亲娘,竟是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只剩下这一声“娘”。
喊得千回百转,肝肠寸断!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条过了的时候,程导却喊了卡。
娜姐惊讶地看了一眼程导。
贾真最后这一段戏,是整个短片的结尾,很重要。
但在娜姐看来,贾真刚刚的表现可以说非常好了。
不管是动作还是台词,尤其最后那一声“娘”,听得她心里酥麻酸涩。
凭着这一声儿,她就能说贾真是绝对的实力派。
在年轻一代中,在这个角色上,很少有人能比贾真发挥的更好。
“再来一遍,给你十分钟酝酿一下。”
程导没有管娜姐,包括杜醇的眼光。
在场的人里面,大概只有站在监视器后头的李再伟明白程导为何要喊这声咔。
作为程导多年的合作伙伴,他太了解程导这个人了。
并不是贾真不够好,而是程导的导演瘾发作了——他对这段表演很满意,同时也看到了贾真的潜力,所以他要压榨一下贾真,逼着他再往前走,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他想要他把那一声,喊成整段戏的戏眼。
娘!
喊的是张少秋一生悲喜的杜鹃啼血,喊的是吃人年代,人伦悖逆的骨肉悲剧。
除了李再伟和程导自己,谁也不知道,本来只是大龙套的贾真,此时竟承担了这么大一个重任。
贾真没有任何异议,点头回到房间,把门重新关上。
坐在镜子前。
他看着镜子里雌雄莫辩的彩妆,脑海中再一次闪过张少秋的一生。
贾真轻轻皱起眉头。
他几乎确定,刚才已经是他最好的表现了。
想要有更多的理解,除非给他更多的时间。
告诉程导?
还是就这么再演一次?
不!
贾真摇摇头。
他闭上眼,再一次进入冥想之中。
莫名其妙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了《天龙八部》中李秋水的那声“师兄”!
那个因爱成癫的女人!
在与天山童姥的竞争中胜出,与无崖子共居大理无量山琅嬛福地双宿双飞的李秋水;
因无崖子沉迷琴棋书画、医卜星象,对她逐渐疏远的怨妇李秋水;
不满无崖子故意找了很多俊男来行乐,而无崖子始终无动于衷,于是迁怒于那些男宠,将他们一个个杀死的毒妇李秋水;
失望之馀,更将无崖子的二弟子丁春秋勾引上手的李秋水;
经天山童姥告密,无崖子大怒欲杀自己泄愤的悲凉李秋水。
不得不奋力还击,最终与丁春秋合力将无崖子打落悬崖的李秋水。
见无崖子重伤跌落悬崖,她这才叫出了那一声饱含无限复杂情绪的“师兄”!
代入着这一声仿若杜鹃啼血的“师兄”。
贾真仿佛也走进了一段《霸王别姬》张少秋的记忆当中。
很多剧本中,电影中都没有记录的小小情节,都浮现在眼前——
练功的时候,一边哭一边想着娘的张少秋;
被打的时候,一边缩起身体一边想着娘的张少秋;
第一次登台的时候,一边兴奋一边想着娘的张少秋;
横刀自刎的时候,一边释然,一边想着如果当初娘没有把他送进戏班,会是怎么样的张少秋……
那些细节,那些情绪,都开始清晰而饱满。
贾真对角色的理解,以极快的速度充实了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另一个张少秋。
十分钟,贾真抓着梳妆台的手指,都开始发白了,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