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茶水开了，沅清便停了下来，缓缓搅着茶叶碎末，垂眸敛神的样子美得足以让看者沉溺其中，万劫不复。
是以，浊恒别过了头，试探着道：“那书贵妃便是你生母吧？”
沅清点头，脸上却也并未流露出什么悲伤。恰好一片柳叶飘了下来，正落在他的肩头，浊恒顺手给他拿下来了，捏在手里把玩。
那一天的天气实在是不好，糟糕透了。
上午晴空万里无云，下午便乌云遮顶，电闪雷鸣。
破裂的闪电划过夜空，一双血色斑斑，可见骨肉的纤细手指死死扣住了悬崖绝壁……
小和尚听寺前的老道士说鬼都在夜里出行，尤其是打雷下雨的天气，那是上神在抓鬼杀鬼呢。所以这样的晚上，若是有人敲门，可是要长点心。
午夜子时，敲门声便响了。
守门的小和尚很纠结，捂住衣襟瑟瑟发抖半晌，最后还是很怂地叫来了方丈。
方丈登时打开门，一袭华贵服饰的女子身下一片血污，漂亮的眸子里渗出血泪，盛满无尽的渴求。
寺庙中有一孤苦无依的婆子在厨房做饭，便临时充当了产婆。
破晓时分，雨下得更大了，雷声轰鸣几乎要震碎耳膜。慧远站在廊下望，抿紧了双唇，不发一语。
忽然，伴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屋子里金光大作。漫天乌云闪电像是有所畏惧一般，立时退去了。随即一轮红日蓬勃而出，金色的祥云笼罩了整个灵光寺上空，再仔细瞧去，便会发现那祥云的背后，竟是还隐了翩飞起舞的仙鹤祥龙。
天生异兆，焉知祸福。
出世之日，正是煦阳初起，这孩子便名为煦。
这名是书贵妃起的，死前她恳求慧远隐瞒孩子的身份，并收下这孩子做大弟子。慧远瞧这孩子一股子灵气，心中早就有了此打算，闻此自是同意了。
对外，慧远只是说一位孤苦无依的女香客在寺中临盆，当夜所发生异兆正是这孩子出世所带，绝口未提其他一个字。
其实慧远这样说也是有所目的的，若这孩子是个天上来的佛子转世，自是再好不过，但是若是是个灾星，自己这样说好歹能规范一些他的言行，引他向善。
自此，灵光寺里有个小佛子，慧远对他疼惜十分，谁都不能见的言论便开始传播。
小佛子健健康康长大五岁，眉目已经愈发俊朗脱俗，气质更是静雅高贵。慧远疼爱他，但是有些事不是你想躲便能躲掉的。
德皇后带着小太子奕祥前来拜佛祈福，小太子奕祥调皮贪玩遇见了小和尚沅清。
沅清合上经书望他，道：“你是何人？”
小太子乍一看便喜欢上了这冷冷清清的小和尚，但是母后经常说，你是太子，未来的皇上，对谁都不可太过低微，于是他拽起架子，二五八万地走到沅清面前，神气十足道：“本宫是太子，未来的皇上。”又问，“你是谁？”
沅清神态自若地瞅了他一眼，便低头继续看经书了。
小太子从生下来还没人敢这样看忽视自己，他正欲发火，却忽然听到了下人来找的声音，走到哪都不得自由，真烦死！他跺跺脚，道：“在这等本宫回来，哪都不许去。”
他是真心打算过去打发了下人，好给母后一个交代再回来的，结果回来后就发现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那石凳上尚且残留着那小和尚的体温。
再到后来，小太子便经常瞒着德皇后往灵光寺跑，一来准是找沅清。
慧远看在眼里，摇了摇头，俗缘未尽，一切皆是天意。
很久以后，甚至是垂垂暮年之际，奕祥回忆起来那段幼时的时光，还是会忍不住弯了唇角。想来最美好的不过是彼此什么都不知的年少。
沅清生性冷淡疏离，高贵的姿态令人望而却步。但是小太子不同，在他眼里，自己才是老大！于是沅清走哪他跟哪，小嘴巴说起来没完没了，有时候沅清被他逗乐了，也会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每当这个时候便是小太子自豪感直冲九霄的时候了。
不过，唉，大多数时间沅清还是不说话的，像块冰冷的石头。
于是在有一天，小太子拦住了沅清的路，气势十足道：“本宫有一天做了皇上，定许阿煦你想要的一切，就是阿煦你想要这皇位这天下，本宫也定会双手奉上。”
他本以为沅清会感动一点，再不济也要与自己说说话的，岂料沅清却只是淡淡一笑便走了。
这笑里藏了什么？不屑？不信？不喜？擦身而过的瞬间，小太子觉得自己大概是入了沅清的坑，今生便是出不去了。
但是不久，这里的事情便被德皇后知道了。她哄骗了小太子，见到了沅清，顿觉气火，暗下决心除掉沅清。
也便是在那时，小太子知道了沅清是自己的弟弟，他满心单纯且欢喜，跑去寺院的墙上写下了一句话：庚寅年春，见吾弟，甚是欢喜。
而后机缘巧合他得知了德皇后也就是自己的母后要杀掉沅清，他不顾一切以死相逼，就算是什么都不要，舍弃皇位，舍弃性命，也定要顾沅清一世安稳，这样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才算是暂且压制住了德皇后蠢蠢欲动的心。
但是自此，灵光寺便真的成了一座牢笼，沅清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别人都说他是佛子转世，无边法力，高贵无双，却不知他不过是个可怜到没有人身自由的和尚，甚至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茶水凉了，沅清端起一杯放在浊恒面前，“他待我总归是极好的，这些恩情我也是要还的。”
浊恒很想起身抱抱他，或者仅仅是拍拍他的肩膀也好，但是他望着沅清那张含笑的脸，却怎么也做不到。
八岁那年，奉命随军出行，他洞若观火，轻描淡写说出一个计谋，不费一兵一卒退军百里，解了大弈城破之危。归还那日，百姓夹满城楼街道，高呼活佛在世。
没有人在意，他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也不会有人知道，德皇后本意是在这次战争中让他死无全尸。
听到这里，浊恒终于忍不住了，心像被火从里到外焚烧一般疼。他的沅清，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残忍的过往，而这些自己从来不曾参与。
他起身走到沅清后面，轻轻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额头上，闭上眼睛道：“没关系，从今以后，我都不会离开你，谁若是再敢欺负你，我便让他死无全尸。”死无全尸四个字他说得极轻，甚至微微带了笑意。
沅清也笑了，轻声说了多谢，又道：“今夜摘星楼将举行祈雨大典，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了。”
浊恒松开他，鼓起嘴巴：“我也想陪沅清一起去。”
沅清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那便一起，走吧。”
他挂着不加掩饰的笑走在前面，浊恒立时跟了上去。柳枝摇曳拂过，背后桌上的茶水均是未动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