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臂就这样随着徐天逸一起张开,接着是他凑到我锁骨的脸。
他很自然地把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又实时地在我低头去看他时闭上眼。
徐天逸的气质很凌厉,总是昂着头,微眯着眼,像是被刺眼的阳光照得很不耐烦但又支棱起浑身的劲,似乎要太阳讨个说法,质问它为什么晒自己。
但此刻我细细打量他的五官,又细又黑的眉毛压制着狭长的眼,鼻子挺拔鼻头却又小又圆,闭着眼便中和了压迫感,多了一分可爱。颧骨下脸颊微微地凹陷着,嘴很小,但唇不算薄,微微嘟着平日里总显出不忿的样子,但此刻更多的是脆弱。像受了气的小孩,拉着脸翘着嘴。
我们俩像两只面对着张开双翼的飞鸟,闭着眼在云雾间同呼吸、共命运。初冬的冷风在耳边吹过,带来了自由的气息和岩洞内细微的沙尘。
印象里岩溶洞是咱们这座西南的小城的特殊地貌,全国独有。想到这我也闭上眼,珍惜自己张开双臂感受如飞翔一般的自由时,飞过的地方如此特别。
“可你确实是三好学生,你名副其实。你不像我。”徐天逸松开我的手,两只小鸟收回自己小小的羽翼。
他这样说,我沉默了。
我并不了解他,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现在想想,当时就该顺着问他,问他有怎样的烦恼,成为候选人的心情是怎样。但在那个当下我实在太需要冲淡自己繁杂的思绪,也太留恋刚刚那种近乎于“飞翔”的感觉,它让我平静。
所以我转换了话题:“你会骑摩托车吗?”
他没有回答我,似乎在逃避什么。
“我知道你有一辆,我看到过你停在校门口。”我倾身向前,扶住徐天逸的肩膀:“可不可以带我兜兜风?”
他突然推开我的手,猛地站起来:“不可以。”
果然,徐天逸的安慰只限于这个洞口里,出了洞下了山,学校里我们还是陌生人。
我没有随着他起身,背过身去面向石壁,试图通过数石壁上纹路的条数来转移注意力,消解被他拒绝后的尴尬。
“不要再提这样的要求,而且以后如果有男孩邀请你,也不许答应。”他对着我的背影开口,语气认真。我不清楚他此刻是面对着我,还是背对着随时准备出洞。
但我不想他离开,决定说些真心话:“我无数次幻想,会有一个男孩如天降神兵,带我走出这死水一般的生活。”
他笑了,笑声清脆:“你的生活不是死水,你的生活很完美。”
飞翔的鸟儿掉到了地上。
这话足以证明他刚刚的“拥抱”只是安慰,而非理解。
真正的舒雅宸,仍旧没有被人看到。
“这是欧阳宇晨那些人的看法,我以为你会跟他不一样。”我脱口而出一句不死心的话,我不相信在学校大摇大摆的幼稚鬼也这样成熟而势利。
一双板鞋出现在我面前,鞋带系得松松垮垮:“我不会带你走,会搅乱你完美生活的男人也一定不是救兵。那是假装成护花使者、暗夜骑士的强盗。”
我抬头看他,他的眉眼恢复了往日的压迫感和似笑非笑:“假以时日,会趁火打劫的。”
我深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见我点头,他步履轻松地转身,走到洞里的一块岩石后,摸出一块泥塑,像是刚刚做好的。
外观方方正正是一个手机,屏幕正中间有一张撅起的嘴。
徐天逸一把给我拉起来,把泥塑递到我手里:“你是完美无缺的,除了爱撅嘴。”
太可恶了!在我以为洞里没人,自己玩手机的时候,躲在岩石后的他竟然对着我就地取材开始玩他那脏泥巴!
闪光灯闪过拿着泥塑的我,徐天逸笑得前仰后合给我看他手机拍下的一幕。
刚刚的我看着那泥塑气得撅起嘴,和泥塑一模一样的弧度。
“我以后一定多多撅嘴。”甩下这句话我打算出洞,学校的公共广播突然响起。
“在山洞里的同学赶紧出来,那里是学校的禁区,为保证同学们的安全禁止进入山洞!请在山洞里的同学马上出来!”
学校广播站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我彻底慌了。
“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我怎么第一次逃课就要被抓啊。”我想往外探头,又害怕地缩回来。
“再加上擅闯禁区。”徐天逸一副事不关己洞模样。
“我们会挨处分吗?”我颤抖的声音让徐天逸再次发笑。
“你刚刚不还说徽章不重要吗,现在就害怕被处分啦?”
这根本不一样,小金奖章只是一时的领先,要是被处分就会失去保送候选人的资格,直接出局。
现在距离高考还有半年,我不敢想自己这半年要忍受多少口诛笔伐。
泪水就这样淌下,冰冰凉凉。
“其实有一个办法。”徐天逸看着我,在洞口处走了一圈:“我们就呆在这,一直不出去的话学生会就要上来抓人。你躲那石头后面,我跟欧阳宇晨关系还不错,我求求他,他应该能放我一马。”
微风再次吹拂,我再次听到溶洞里碎石尘土飞扬的沙沙声。
徐天逸的眼神褪去了慵懒,清澈坚定。
下一秒,有三四个男声传来,伴随着草木被拨开踩踏的声音。
学生会纪检部来得真快,我迅速回过神。
“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跟他关系好?”哪怕我不是八卦的人,也清楚徐天逸在学校独来独往跟谁都不好,而欧阳宇晨呼朋唤友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那舒大小姐现在就堂堂正正地出去领处分吧!”徐天逸没有辩解,侧过脸扬起头,狭长的眼角眉梢里都透着寒意。
我语塞,四处打量跟我家浴室差不多大的溶洞周围。
还是乖乖往岩石后走,又仍旧放心不下,回过身看徐天逸:“不对啊,欧阳宇晨怎么会放过你,他巴不得你被处分没资格争取徽章!”
徐天逸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岩石后的空地上。
我急了,我不想害徐天逸失去保送资格,特别是他这副吊儿郎当、没事人一样的态度,更会让我愧疚。
“不行不行,他这种穷小子肯定肯看重这个徽章,他肯定会让你被处分的!”我想是徐天逸幼稚了。跟我俩不一样,保送或许是欧阳宇晨目前可见的,未来唯一光明的路。
谁知徐天逸根本不听也不辩解,直接推着我走到岩石后,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果然,爬到一半的欧阳宇晨在树丛间看到了徐天逸,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
有亲和力的,带着公事公办服务意识的笑。
瞳孔变大,眼睛明亮,嘴角上扬但毫无阳光率性气质的笑。恭敬温顺得像个披着人皮的机器人。
欧阳宇晨让他身后跟着的三个戴红袖章的同学停下,独自一人往上走。
我赶紧低下头,紧贴着身旁的岩石,一边确保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一边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动静。
“又是你。”欧阳宇晨只在洞口,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听不太真切。
“那你以为呢?”徐天逸在洞里,嚣张的反问甚至还带着点回音。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我谨慎地露出一只眼睛,看向徐天逸的背影。
徐天逸坐在洞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欧阳宇晨,把我面前的岩石都挡得严严实实。
他伸长脖子,低头看向欧阳宇晨:“习惯确实难改,不管自身能力多强,根里带的习惯还是难改。”
好家伙。
徐天逸的牙尖嘴利名不虚传。
正在我暗暗为此惊呼时,欧阳宇晨直接一步跨上了洞里,而不是走台阶绕上来。
我赶紧缩回头,蹲在地上抱着腿成为小球,再温润如玉的学生会主席,也一定有杀伐决断的一面。
当他让其他同学留在原地时,便独自决定了这是属于他和徐天逸的正面对决。
哪怕只是在一个半封闭的溶洞里。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担心他发现我这个看戏的观众。
“也没别人啊,你故弄玄虚什么呢?”现在欧阳宇晨的声音,也有了阵阵回响。
“我从不故弄玄虚,我这人一直都这样。”徐天逸恢复了他日常的慵懒假面,那个瞬间我意识到,吊儿郎当是他面对世界的方式。
如果想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至少能让自己看上去洒脱一点。
欧阳宇晨没有回答他,欧阳宇晨的帆布鞋在洞里走来走去,和细碎的石子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噪音。
欧阳宇晨在一遍遍审视着山洞。
徐天逸的呼吸声也逐渐变得短促,他迈出几步率先往外走。
徐天逸的球鞋厚实又轻快,踩在地上像麻袋砸落的声音,利落坚定,碎石像是被直接震飞了,不用忍受被平且薄的鞋底来回碾压蹉跎的折磨。
“得了,我就是逗你玩,跟你走好啦!”回音减弱,风声渐强。徐天逸走到洞口回看欧阳宇晨,欧阳宇晨依然在洞内跺步。
噪音不停,鞋底仿佛在自虐,不被石子磨穿不罢休。
“那你为什么,刚刚听到广播不出去?”欧阳宇晨的声音像刚被石子磨过,带着血腥味。
没等徐天逸回答,欧阳宇晨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岩石后。
尖锐的摩擦声在我头顶响起,欧阳宇晨看着蜷在地上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表情由兴奋变成错愕。
而后是忧伤,最后停留在愤怒。
我至今不理解他为什么愤怒,换做是我只会兴奋加兴奋,两个有后台的对手在一同天被他亲手拉下马,这是属于他们平民的胜利,他该被他的小迷妹殷樱视为大英雄。
我坦荡地站了起来,和欧阳宇晨对视。
平心而论,他的五官比徐天逸好看太多,大而亮的眼睛,眼角还微微下垂,无辜惹人怜爱。高挺精致的小鼻子,清新俊逸。嘴唇的厚度和大小都非常合适,唇珠还微微上翘,斯文秀气的同时带着一种纯情的邀请。
可徐天逸有的那股劲,欧阳宇晨永远都不会有。
此刻徐天逸却收敛了,叹了口气,走回洞里,拍拍欧阳宇晨的肩膀:“带我走就行了,给个机会。”
欧阳宇晨没有搭理他,死盯着我。
我沉默着,手里死死攥着徐天逸做的手机泥塑。
希望他手下留情吧,希望他有点傲骨,堂堂正正地赢我。
或者,提出点要求,我试着满足。
可他完全没有拿捏住我了的骄傲和快感,只是轻声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解释什么呢,说我被徐天逸绑架了?
我低头无奈地笑了。
徐天逸从洞口三两步冲回来,攥住欧阳宇晨的胳膊:“别为难她,带我走!”
欧阳宇晨依然盯着我,没有转移目光。
也没有改变说辞:“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当时我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现在想来他是想听我说,和徐天逸一起是凑巧,不是约好。
于是我说:“带我去办公室吧,保送名额归你了。”
很意外。
徐天逸挡在我面前:“给她次机会,收起你的想象力,她第一次来。”
欧阳宇晨落寞迷茫的眼神恢复了亲切的官方感,偏头看向徐天逸。
“走吧,我跟你去校长办公室。”徐天逸装出轻松的语调,拍拍欧阳宇晨的肩。
欧阳宇晨没有说话,转身往洞口走。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洞口,也看着太阳渐渐下山。
那天我在洞口看见了星星。
靠在那块岩石前,蜷缩在徐天逸留下的校服外套里。
无视手机里打来的第17个电话。
徐天逸把雕塑留下送我了,所以我把小金奖章给他了。
在徐天逸回身挡在我面前,跟欧阳宇晨对质的时候,悄悄放进了他裤子侧面的口袋。
反正那只是个象征,反正我拿给我爸妈时他们不在意。
分数已经记入,我排名暂居第一。
那徐天逸在意,徐天逸想要,我就让他得到。
我想,在那时我们是互相取暖的关系。
希望他现在也依然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