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中,我脑子嗡嗡嗡。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原来这就是你的家乡。”三个小时后李梓希坐在我对面,熟练地为我倒上无酒精的气泡果汁。
音乐节会场边上的西餐厅,绿荫环绕,比邻江岸,波光粼粼映照着天上弯弯的月亮。
“是啊,小城市,跟魔都比不了。”我假装客套,时至今日提起自己的故乡,早已不再觉得羞耻害臊。
“怎么会呢!”他突然激动地反驳我,挥出的手差点打翻身前的高脚杯:“小城市好啊!刚刚那些官太太为着退休后业余的爱好就愿意砸大价钱,人家学琴就是纯消费,不像我们那都是投资给孩子去学,最后连送快递的小哥都钢琴十级,可就算全城人学琴又有什么用呢?”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激动,和他面对的我不是去消费的太太而是被投资的孩子,他放低了声音,诚恳地盯着我的眼睛。
“当然,你的未来肯定跟我们不一样。我刚刚也说了,越是小城市,学琴的人才越是有家底,你家让你学琴肯定是当多个才艺,不指着你往后拿这个谋生的。况且我记得你学的不是钢琴,是更古典小众的,大提琴对不对?”
“竖琴,我学的是竖琴。”我并不想搭理他关于小城市贫富差距大的论调,只遗憾五年后他居然连我弹奏的乐器是什么都忘了。
“噢,对不起啊我忘了。那竖琴就更是个爱好了,哪怕出来当老师,全国竖琴的培训班除了魔都也没几个城市开得起。我们那学竖琴的也卷,都往乐团编制里挤破头!”把话题转回他自己了解的领域后,李梓希恢复了他的自信,开始滔滔不绝:
“但有时候也不能那么死心眼,像我吧就没考上编制,学钢琴的实在是太多人了,哪怕有户籍限制,只限咱音乐学院本科以上的考,仍旧是乌泱泱一片人啊!我有个学姐高我一级,从小钢琴天赋强,一路天之骄子卷进了国家交响乐团,当时学校一堆公众号推她,直到现在大家也是口耳相传说她风光体面……”他突然噤声了,神秘兮兮地看看四周,好像有人要偷听一样。
“其实也就是个拿死工资的。雅宸你信不信,我一下午拿到的提成都比她一个月赚的多?”李梓希手往前伸,捏住高脚杯的高脚。身子却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睛看向我,细长的眸子里全是懒散与轻蔑。
但在那个瞬间,相比他能赚多少,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口中的学姐是不是我心里想的那个人。
“你说的是白晓晨吗?你的学姐。”我盯着他的眼睛,直言。
他骄横的气场瞬间被打破,轻蔑的眼睛被惊慌与迷茫取代。
答案昭然若揭。
我当场离席,买单。来不及再看李梓希第二眼。
白晓晨是我表姐。
舅舅舅妈一直跟我妈聊她如何优秀,毕业后如何努力考进国交,如今多风光每月光交给家里的家用就近万。
现在看来,信息有误。
我只想赶紧回家跟我妈汇报消息,让她对我的未来规划有所调整。或许,误打误撞的A大保送名额反倒是我最该争取的路。
不曾想我那天回到家后,家里漆黑一片根本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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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钻进被子里时,我忍不住哭出来。
在这个可以让感性回归的时刻,我才回想起来中午出门前的目标还是和曾经音乐上的“知音”久别重逢,让心底里的音乐城堡重新绽放出漫天的烟花。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
第二天清晨,我在闹铃声中醒来,起床后先走到客厅。门前没有爸妈的鞋,沙发上却传来烟酒味。
我妈一身职业套装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没有看到我爸的身影,他一晚上没回家。
我叹了口气帮我妈把高跟鞋脱下来,否则她醒来一定会脚肿。随后拿起她手边的手机,看今天的行程表,发现在下午两点有一个市委的会议。
我预估了她洗漱的时间,给我妈定了五个十一点的闹钟。
随后背上书包出门上学。
无聊的政治课上老师在呆板地念着幻灯片,有同学在一字一句的抄笔记,我在百无聊赖中心烦意乱,最终还是偷偷掏出手机。
打开微信对话框点击了爸爸的头像开始打字:爸爸你今晚回来吃饭吗,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打完后又删掉了后半句,改成我想你了。
我没有注意到最严肃刻板的政治老师已经站在了我身后,直到她发出低哑粗糙的声音:“老实交出来吧!”
市一中和大部分公立高中一样,对手机零容忍。
第一次偷玩就被抓到,我捏紧了手机沉默着。
粗跟高跟鞋沉重的砸地声传来,政治老师往前一步走到我头顶上,掷地有声:“舒雅宸,交出来。”
我口袋里的手已经重新攥住刚扔下的手机,准备上交。但几乎同时,我听见了周围同学们的窃窃私语。
其实她们私底下议论我不少,但明面上被我听到,还是第一次。加上那天刚好遇上我出奇地脆弱时刻,这些乱糟糟地声音就更响亮了,简直是争先恐后地往我耳朵里钻。
于是我决定不交了。
话到此处,也忍不住跟各位警察叔叔说一句,虽说我们三个候选人都有义务坦白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以帮助案件的进展,但还恳请警方多多保护我们的隐私,尽量让我们的日常生活不受到不必要的多余打扰。
我们的顾虑越多,敢于汇报的必然就越少。这与理法并不冲突,只是生而为人的无奈之举、人之常情。
言归正传,那天我被政治老师吓到了,只低垂着头盯着她厚厚的黑色保暖紧身裤,没去看议论我的同学都是谁,耳朵收到的声音感觉也来自很多不同的方向。
“林老师也真挺刚的,舒雅宸的手机也敢没收。”
“就该这样啊,不过舒雅宸居然也会上课玩手机。”
“你还真以为她是神仙只喝露水啊,不过我看就算她不交也不会怎么样的。”
“也是,如果她撒谎说是家里有事,估计老师不敢拦。”
口袋里的手不知何时撒开了。
“林老师,我家里找我说有急事,我先回家了。”我抬起头看着她,尽量保持着自己表情的平静。
林老师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她一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下走出教室,留下满教室目瞪口呆的同学们。
出了教学楼我下意识走进阶梯教室,却在把音乐节的票放下后想逃离这里。
以上是我对音乐节的票,作为欧阳宇晨遗物出现的所有解释。
票是我问我爸要的,他是活动赞助方。要的理由就是去看五年前的“知音”李梓希,看完之后我很失望,就没有好好存放着票,烦躁之下随意放到了琴房。
至于它是怎么到欧阳手里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而根据欧阳最后监控显示,他曾独自来到琴房独处。我自然不敢臆断欧阳来琴房的目的,毕竟他又不通音乐,没理由像我一样把琴房当城堡。但我想他这样的行为,或许足以解释我弃置在琴房的票据为何消失,并在消失后成为他的物品,最终被搜出成为……
对不起我真的不愿说出那个两个字,遗物。
那天我的心情和来到审讯室的今天一样乱,比乱还多上一重迷茫。
看着被我折叠又攥紧多次的音乐节票,它就放在我竖琴的谱架上。白色的折痕上起了毛边,边缘被紧张汗水浸透的部分微微褪色。
我突然不想呆在琴房,这里不再是我的避难所,短时间内。
我打开窗子,大口地呼吸着深秋的冷空气,在瞥见操场后走向之前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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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洞口我以为没人,放松地靠在石墙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并不知道徐天逸在我身侧岩石的背后,对着我捏泥巴。
直到下课铃响起,徐天逸才突然出声:“下节课也一起逃掉吗?”
当时吓得我一个激灵跳起来,又强迫自己迅速恢复镇定,调整出最冷静地语气开口:“是徐天逸吗?”
“欸,是我!”徐天逸起身从岩石后走出来,笑嘻嘻地和我握手。
他还是穿着肥肥的哈伦裤,长袖卫衣上翻印着一格格黑白漫画,校服外套随意地捆在腰上,皱皱巴巴。
我看着他满是泥巴的手,嫌弃地甩开了:“你在这多久了?”
“逃课一整天啦。”
噢,怪不得心情那么好,不像上次见时那么愤世嫉俗。
“捏什么呢,拿出来我看看。”我随口扯了句闲话并伸出手,试图打消一下刚刚不愿跟他握手的尴尬。
“不给。”他铿锵有力地迸出这两个字。
行吧,我刚刚也让你尴尬了,还你一次。我撇撇嘴,忍受着尴尬,想着下一句该怎么开口。
“就不给。”徐天逸重复了一遍,还用力把手往身后一背。
幼稚。
“这就生气了?”徐天逸上下打量我:“怎么今天没戴徽章呀?”
小金奖章!他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见我还是不回答,徐天逸凑到我身边。他只比我高不到五厘米,稍微一侧头就能凑到我耳边:“是被欧阳宇晨抢走了?”
我瞪了他一眼。
“我不在乎徽章,你们三个比较在乎。”我怼他,想看自诩清高的人怎么反驳。
“是啊,北清大学的雕塑系很知名,但我是没办法凭实力拿到保送名额了。”
他自嘲一笑。
“真拿不到的话就不仅是你没实力。”我略过他的脸,看向他身后背着的手,加重语气:“是你和你爸妈都没实力。”
徐天逸哈哈大笑,笑得让我有点同情。
“更准确的说,是你后爸没实力,都是校长了一个名额还不能给你弄到吗?”我放缓了自己的语气,让这句话像是一个玩笑。“可能是我亲爸没实力吧,不然怎么会有后爸。”徐天逸没有反驳我,小声嘟囔。
很少能见到他这副可怜样,我心里的烦躁消失不少,忍不住继续输出:但你后爸也不行啊,没我亲爸厉害。”
徐天逸倒吸一口气,两秒后支支吾吾憋出一句:“你是怎么锻炼出来这种……把这么刻薄的话用这么平常的语气说出来的能力?”
“事实而已。”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他微微转头用余光瞄了我一眼,扯出一个讽刺的笑。
“真是残酷的女人。我妈口出狂言的时候至少情绪还会波动,你仿佛习以为常。”
我突然有点后悔说这样重的话,我不该把气撒到他身上。
“我跟你道歉。”我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却撇过脸,躲过我的目光:“不用啊,你说的是实话。不过相比你亲爸,还是你亲妈更厉害,你爸多少生意需要她疏通啊。”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原来大家都知道啊,就像大家都知道他妈是怎么在全校师生的眼皮子底下和校长搞到一起的。
我瞬间觉得没意思透了,大家都只是一具具装模作样的躯壳而已。
“众人皆知的秘密。”挤出这句话后我开始大笑,笑得徐天逸心底发毛:
“怎么了,别在不开心的时候笑。”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视皱眉的他。他好像也觉得这话说重了,似乎几次想开口道歉,但最终还是没有完整说出来。
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可没给你打扫过,这洞里挺脏的。哎呀你又不是我,你裤子多白啊!”他好像比刚刚被我嘲讽时还要窘迫。现在想想当时就该让他更囧,而不是说些真心话。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个徽章,我自己能考上。”我在原地没有起身,也没有放开他拉我的双手:“徽章于我只是一种特权的体现,我爸妈需要我是完美无缺的,相比最终的结果他们需要每一环的过程也是完美的,他们需要自身的实力和我的实力都得到证明,尽管这对结果来讲是不必要的。”
我俩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我说完了这一大通话。
他想放开我的手,却发现两只手都被我攥得很紧:“你别激动。”
人在兴头上就会这样,别人越求你别激动,你就越要激动给他看:“对!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证明,三好学生徽章只是一个徽章,只是我完美人生上的一环。我到底是不是三好学生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获得保送资格才重要。”
我像机关枪一样说完后,徐天逸没有甩开我的手,也没有使劲牵住。
徐天逸蹲下来,张开双臂凑近我的肩。
像一个拥抱。
我们的四只手还因为我攥着联通在一起,他蹲下给了我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