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李梓希是五年前的暑假,在魔都。
那一年我的表姐凭借钢琴特长生进入了全国前二的大学,我妈红着眼咬牙把我送到舅舅家。
“妈,我在家也可以学竖琴。”临走前我依然在央求我妈,我清楚魔都的条件肯定比咱这三线小城好,但我的对手也是这里的学生啊。
“你懂什么?在这你也就学个入门,真正拉开差距的熏陶,从来都不在白纸黑字的琴谱上。我已经跟你舅舅说好了,他就我这么一个妹妹,你又不是多事的孩子,他们会喜欢你、好好照顾你的!”我妈说完,取下自己的手表给我戴上,叫我去了大城市大大方方的,别怯场。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萧邦的快乐钻石。表盘有轻微磨损的痕迹,随意散落的钻石却依旧闪耀。上飞机后我就摘了下来,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是在去舅舅家的路上找表店买表盒。
那时我只觉得这手表之后肯定要还妈妈,得保护好。却忘了杂牌表盒拿在手上,哪怕里面是货真价实的萧邦手表,也还是怯场。
舅舅舅妈很热情,给我留了单独的房间,说安排好了我第二天去艺术学校报道。表姐却并不好亲近,她的礼貌中带着慵懒,但盯着我眼睛时又无比锐利,像在探寻着什么。
现在想想也可以理解,刚考上好大学,还没等入学表妹就被塞进自己家,说要“好好向姐姐学习”,她对我的印象也不可能好。
当时我拼命安慰自己,不要跟姐姐去比较,我就是来学琴,顺便旅游。
魔都的竖琴老师比老家多很多,从前我只能上一对一,我妈托人找的大学老教授,按着琴谱一板一眼。而魔都的一个艺术学校,竖琴班便有整层楼的教室,学生小到4岁上到74岁。哪怕是中学部,也有艺考生和特长生之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艺术类考试的体系,之前短短一年的学习我潜意识里只当成兴趣班。我舅按照我妈的愿景给我报了暑假冲刺班,上课的第一天发现同学们多半都认识,三分之二的人来自音乐附小,五分之四的人要冲击音乐附中,竖琴于她们而言不只是兴趣和特长,是前程。
“宸宸你呢?”邻桌最健谈的大姐头拍拍我的肩,我手一抖差点拨到弦发出声响。
“我来交朋友!”我露出大大的微笑,伸出手。
没有从我口中听到对未来发展的规划,轮到她们发呆了。一圈凑过来的人头瞬间都静止、卸力,三分之二的人眼睛里在说“这人真是虚伪又虚荣,遮遮掩掩不说真话还妄想交上朋友?”,剩下三分之一单纯些,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同情,心想怎么有这样想当然的笨蛋。
大姐头不愧是大姐头,在诧异过后没忘了跟我握手,再甩下一句:“宸宸,有没有人说过你演得像动画片里的人?”
从那之后我有了外号“演动画片的”,但周末同学们相约去迪士尼乐园时,却没有人邀请我。
表姐爱交际,舅舅又特地嘱咐了她照顾我,所以对我们班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被落下了,在周末背着舅舅准备好的一大包零食装模作样去赴会。
转来转去还是沿着每天的既定轨迹到了艺术学校。
然后遇到了李梓希。
或者说,被他的琴声吸引。
钢琴部大楼角落的半地下室,巴赫g小调赋格。
在这样克制又浪漫的乐曲里,我的不安和焦躁逐渐被抚平。
不再是来自小城市的求学者,也不是看着同学们去迪士尼团建的落单者,而是一个背着满包零食,叼着冰棍在夏日午后晃荡在小洋楼之间,被琴声吸引随意驻足的旅人。
陈旧的深绿色墙纸在可能受潮的墙角翻起褪色的边,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影子映照在男孩的背上,和他身前的钢琴上。
我没有往侧面的窗户走,没试图去窥视他的侧脸,去想象他的眉眼是温和还是锋利。
静静地站在原地听他弹琴就够了,其次都只是其次。
一曲结束,我的手背传来一阵冰凉。
低头一看,牛奶味的冰棍化了一地。
“进来听吧!”里面的人转过头,看向窗外的我。
瘦长且白皙的脸,细长的单眼皮上挑,介于温和与锋利之间,带着淡淡的清冷,像古画上的僧人。
“喜欢听巴赫的人不多,进来听!”
他再次邀请并朝我招手,这次我不再犹豫。
在那个我欺骗舅舅全家说自己跟同学们去迪士尼的下午,我一直和这个男孩呆在一起。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我一样大,面临着无比现实的考学和未来人生规划。但我们没有聊自己几岁就会弹奏多难的曲目,只是聊巴赫的生平;对于梦想去德国开独奏会他也是一句话带过,然后开始跟我聊德语粗糙滑稽的发音,以及寒冷阴沉的天气,和满城红色的屋顶。
这是我第一次和同辈交流音乐,在老家大家只晓得我学竖琴,竖琴贵。来了这里同学们谈论的又是比赛和升学。偶尔提到的作曲家也是李斯特和莫扎特,巴赫无论是作品还是性格都显得太平平无奇、规整克制。
当然,这里多数的同学似乎“耻于”在班上谈论音乐,说显得自己特装特热爱特有梦想,要么就显得自己特没用,在课余时间还受困于学业,没有资格追逐新潮好玩的东西。
总之,这次落单让我因祸得福。一整年独自的竖琴学习如同储备一块块积木,在遇到李梓希后这些积木被我俩自然而然、得心应手地搭成了城堡。
这座音乐的城堡并不比迪士尼城堡逊色,它同样是一座避难所,保护着我少女时期瑰丽的美梦。
从那以后我就对琴房产生了特殊的情感,阶梯教室虽然比琴房大,多了些空旷的寂寥,但仍被我视为最温暖安全的所在。我非常珍惜这个空间,哪怕在市一中校园里它非我专属。
所以,警察叔叔们,虽然据监控所示,欧阳宇晨在市一中最后出现的场所是阶梯教室,但这一定是巧合。
我绝不忍心让阶梯教室和任何意外事件联系到一起。
我继续关于李梓希的叙述。
不知不觉我俩坐在钢琴凳上,把书包里的零食都分享吃完了。太阳快落山时我起身离开,他叫住我。
“我叫李梓希,希望你常来。”
或许是把我惊喜的表情看成了讶异,他紧张地找补了一句。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喜欢巴赫的人,我也很喜欢他。”
我笑了,直接发给他我的课表和教室,说等待他的邀请。
那个暑假我在魔都呆了整整两个月,去了半地下室的琴房33次。
临走前几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说我不是魔都人,我要回家了,但我寒假肯定还来,希望之后再见时你别忘了我,我们还在一起玩。
我只是说我明天要去机场,你不是说刚考完驾照嘛,要不要送我去机场?
他别的没多问,只是说好。
那是他第一次上机场高速,害怕迟了让我误机,来得特别早。我晚上九点半起飞,我们五点半就到了出发口。
我闹着说还早,不要下车。
他无奈地开下不能久停的高架桥,兜了一圈停在了停机坪旁。高高的铁丝网里,是不断起落的飞机,发出隆隆地声响,卷起沙石抛出灰烬。
我俩灰头土脸地站在车外,吃着周围专供接机场单滴滴司机吃的盒饭,眼看着夕阳西下,跑道上的灯光一颗颗亮起,让地上也有了星星。数不清的飞机带着这些星星,飞向真正的夜空。
七点半的时候我不得不走了,他再次开上高架桥,在出发口停下。
“我叫李梓希,梓是桑梓的意思,代表家乡。”在我酝酿该说什么道别能让他印象最深刻时,他先开口,说出一句不像告别而像初识的话。
“舒雅宸,我把我名字里的祝福送给你,你一定会成为你们家乡的骄傲和希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攥着手里音乐节的票,回忆着他跟我说的最后这句话。
第二年寒假一到,我就急急忙忙去了魔都,却没见到去读大学的他。微信消息也不再回复,动态停留在晒刚到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个号多半被弃用了。
而从初中到高中我也改变了很多,跟魔都的同学们一样,醉心比赛和升学,不再与人谈论音乐。
但幸运的是它仍旧是我的避难所,只不过更酷似一座建筑,坚固但冰冷缄默。
音乐节的票被我捏出了折痕,在会场门口我又看了眼宣传册上“李梓希”的名字,和配图里他侧脸上标志性的细长眼睛。
在心里暗暗祈祷一切都没有变,我的音乐城堡能重新被点燃,绽放出烟火。
“是的,像您这样优雅知性的女士就适合咱们哈瓦依的名家系列!趁着咱今天艺术节做活动,统共算下来相当于七六折,还包运输给您送到家!”会场的一角,七八个身穿丝绒长裙,捆着印花丝巾戴珍珠耳环的中老年女人把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子团团围住。
而小伙子也在唾沫横飞不遗余力的推销,显得会场里其他品牌展示的钢琴前空旷萧瑟。
“当然!为小姐姐们效劳是我的荣幸,弹一曲萧邦好不好?”推销员反手抓住了一只攀在他手臂上不断摩挲的,戴着祖母绿蛋面戒指的手,低头轻轻一吻。
然后在老女人的惊呼声中优雅转身,落座于钢琴前。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得不在他坐下后,看着钢琴前他的背影承认:我认出了他。
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样,钢琴前的背影是李梓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