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逸的手颤抖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
我手上的力道没有减小,但终究是被他用蛮力挣脱了。
我俩之间的气氛比刚爬上洞口时还剑拔弩张,他甩开我后也没有卸下那口气,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
徐天逸:“你真的没必要!你有这么需要这个名额吗?”
我平静地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点头。然后随意地倚着岩石,抱着手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市有很多这样大大小小的岩溶洞,我从小就知道,但也是在那天才真正体验了一把喀斯特地貌的好处。靠在冰凉的岩石上看着面前包裹严实但全身火热、不断输出的徐天逸,还真是惬意!也不知是哪个小龙虾吃多了的,给他取外号“高冷艺术家”,简直又聋又瞎。
“你的破竖琴白练了吗,你靠艺术不能保送吗,就算不能你爸妈也会送你出国的你他妈需要什么保送啊?全宇宙都在保护你护送你给你开路!”见我不动声色,徐天逸骂上头了。
“可以的徐同学,饶舌功夫不错。”
我学着他的样子,垫着脚塌着腰,晃荡来晃荡去,还时不时耸耸肩。然后在他急眼的前一秒昂首挺胸正色道:“对啊,全宇宙都在为我开路。所以我怎么能少了这一枚徽章呢?”
“你说得对。我可以出国,我也可以全凭高考上A大,甚至我开始练竖琴起,想去的城市就是魔都,我大可以去那读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我一步步走向徐天逸,微微扬起头,紧盯着他长长刘海下常常迷朦着的眼睛。
“保送名额对我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但这是我完美履历上的一环。它不是我的必需品,但有了它,我才是全面发展的“六边形战士”,最完美最优秀的乖小孩。”
徐天逸沉默了。
我大方承认自己的企图,他无可反驳。
为了让他再也不对这个话题发问,我决定乘胜追击。毕竟我在保送A大的项目里清清白白,而他可不是。
“不靠竞争获胜这话,你最没资格说。”我依旧倚着岩石,转过身背对着他,扔出一句话不咸不淡的话。
心里刚默数到第二个数,就被徐天逸从身后捏住了肩膀。
然后被粗暴地翻转过来,撞进他愤怒又仓皇的眼睛。
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计较他的失态。肩上传来的酸胀感是他被戳破的证明,那是他的痛楚,而非我的。
“你把话说清楚。”徐天逸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和他潮湿温热的呼吸一起,喷在我的脸上。
我笑了起来,趁他愣神狠狠推开他。
“你为什么能成为候选人你难道不清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精力,不如求神拜佛祈求你爸永远爱你妈,祈求你爸永远是校长!”我边骂边观察他。
肩上的酸胀感瞬间消失,换来的是几近窒息。
现在想想,徐天逸被激怒后能这样掐我脖子,那也保不齐会对别的人动手。如果对方是男生的话,或许他下手会更重。
徐天逸:“他不是我爸。”
要是平常他这样说,我也就原谅他了,这对一个孩子而言的确是不愿提及的事。
但此刻在我看来简直是你死我活,我过往十七年的经验里没有任何可参照的。我只能遵从自己好胜的本能:赢过他,展现自己的攻击性,毫无保留。
我的声音嘶哑无力,但也确保一字一句地砸进他心里。
“你妈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攀上他我们全年级可是见证了全程的,你怎么能不叫他爸爸呢?”
徐天逸放开了我,空气涌进来。
我大口喘息着,靠着岩石自然滑落、坐下。
闭上眼,转身用脸和脖子紧紧贴住岩石。冰凉袭来,一遍遍冲击着我发烫的皮肤。我知道它们现在一定充血成粉红色。
我睁开眼,看着徐天逸朝对面的石壁狠狠地打了一拳又一拳。直到他发泄完自己全部的力量,潦草地蹲在地上。
几个回合拉扯下来,我们又回到了相同的高度。遥遥相望着对方红红的眼睛,连喘息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同步。
说到底,我俩都是被人看做靠后台的人。既然如此,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这样想着,叹了口气走上前。伸手拨开他变得乱糟糟的刘海,那刘海毛茸茸的,微微卷起,明明刚刚干爽时还直直的。
徐天逸还是个自来卷。
“咱俩不要聊什么公平竞争的鬼话,你不靠实力成为保送候选人。而我,也不敢保证自己只靠实力。”我忍不住安慰他,看着他执拗的表情和跟岩石较劲弄脏的衣裤。
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听完我破冰的话术没啥反应,沉默着低头,乖乖呆着,没有把我拨开的刘海拨回去。
于是我娓娓道来:“不靠实力赢得的荣耀不属于自己,属于你身后的家庭。我知道你没有权力处置它,决定要或不要。或许你根本不想参加保送候选。”
徐天逸的眼中有泪水涌出。
“但我想。同时我的实力来自家庭的栽培,我的荣耀也有他们一份,也由不得我全权处置。本质上,我们是一样的。”我和他对视,四只眼睛同时落泪,像四条毫不相干的涓涓细流。我知道关键时刻来临了,我开口:
“所以,把奖章还我吧。”
徐天逸叹了一口气,抬手把徽章交到我掌心。
我接过徽章转身就往洞穴外走。
他真矫情!好在声泪俱下还管用。
“你就没有想过离开家庭吗?”徐天逸颤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没有。
但有没有都跟他没有关系。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甚至脚步也没有放缓分毫。
我走出洞穴。
————————————
当天晚自习下课后,我一回家就听见了爸妈吵架的声音。尖锐的质问和怒吼式的回应,又“礼貌”地绝不重叠,你一句我一句的回合制。第一次路过的人听见,多半以为是家里在放电视剧。
我不清楚这吵架的方式是他俩协商的结果,还是自然如此。总之他们之间达成了这一默契,既能吵个尽兴,又能让外人以为没吵。哪怕我站到他们面前,也能嘴硬地以一句“爸爸妈妈只是在争论”保持体面。
为了这份体面,他们索性做戏做到底。我爸事业小有成就的那一年,选一梯两户的小区买下了整层楼打通,一户用来吵架,一户放着大彩电掩盖吵架。
这当然也瞒不住大门外的我,毕竟家里只买了一台电视但此时我的左右耳是不同的两台戏。在这样的干扰下,现场版的那一台我只零星听清了几个词语,“赞助比赛”、“毫无默契”、“苦哈哈练琴”、“我没选错是你投错”……
我叹了口气,摸出书包最外层的小奖章,捏在左手掌心,在右手输入开门密码的同时摆出标准的活力微笑。
爸妈的声音和大门开启的声音一同停止。
“上周期中体测,我在候选人里排第一!”我故作轻松地把小奖章放在茶几上,它很衬我妈那些五彩斑斓的华丽茶杯,在繁复的中东纹样边闪着小小的金光。
我突然很想成为那个小奖章,静静地呆在一旁,不需要声势浩大的复杂形式和铺张的排面,只是纯粹又耀眼地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我妈才不会如我的愿。她瞟了一眼,挥手用小拇指碰了碰它,像随意拨弄她无数件漂亮旗袍中,某一件盘扣上坠着的玉石穿成的流苏穗子。
“也不怎么精致,印个市徽就把学生打发了。”我妈收回她眼神,我想她不会再看奖章第二眼。
“你们政府部门做事不就这样,上个班而已。”我爸从沙发上起身,一把抓过奖章,细细端详。
“胡说!我当年刚进文旅局可是很拼的,是现在的人精明了,想着反正不会被辞退,少出一份力就是自己得便宜。”我妈又开始老生常谈,然后拽过我,双手分别紧紧捏住我的两只袖口。
“宸宸可不能被现在这风气带坏!时刻要记住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做人要是松了那口气,日子就会越过越差,这就叫自甘堕落!”我尽量无视被勒得生疼的手腕,看着妈妈的眼睛点点头。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冷静了,也或许是我爸刚还在跟她吵架,没有习惯性捧场。在我妈这番豪言壮语之后,气氛瞬间被空气里的沉默弄得尴尬。我妈似乎想把烧红的铁块投入凉水中,听一声响,就像她之前常做的那样。
结果今朝铁块离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站在太平洋边。
海水不响。
我妈突然翻身而起,一把掀翻了茶几。
那些大红大绿大蓝配色,描着金边印着各类几何图形的茶杯纷纷变成碎片。我的目光却只看向那被连带着扫下桌的小金奖章。它安然无恙,只是在我妈尖锐的吼叫声中,在反着光的地板上微微颤动。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敷衍我一个个都敷衍我!你爸敷衍到光赞助,连加一个自家女儿的乐器节目都忘了!你也是,以为搞个学校发的破奖章就能让我满意啦?那都是糊弄你们这些学生的……”
我没有继续听我妈愤愤不平的怒吼,我辛辛苦苦维护的东西被她看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生活就是这样,你的努力的成果在他人看来总能轻描淡写地挑出许多错处,得到了的东西总是无足轻重的。
于是我学会了用得不到所造成的后果,来判断事情的重要。
颤动的小金奖章旁,是一张音乐节的宣传册。赞助商的标志大大的,几乎要盖住音乐节的名字。“宏发建材厂”几个大字看得我眼晕,豪横又直白。
不知是觉得丢人还是于心不忍,或许两者皆有。我不愿抬头看刚被我妈骂完的我爸,舒宏发。
目录上是各个参演乐团的介绍,接着是乐器独奏介绍,钢琴、弦乐、铜管乐。没有竖琴,怪不得我妈发火。
在钢琴参演人员那一栏,我看到了一个自己得不到的名字:李梓希。
很多时候后果并不会紧紧地跟在前因身后乖乖地出现,它是深埋地下的暗雷,踩中的瞬间才知道它叫做后果,同时感知到它的惨烈。
“你再生气,也别扔孩子的奖章啊!那市徽还是当年咱爸英明神武下令搞城市典型文化,这才设计出来的。”我爸每次都这样,硬要逼到我妈砸东西,才搬出我外公哄她。当然我妈也很吃这一套。
“那可不!不过也是你大学导师画得好,所以当初按着市徽造放大版建筑的时候,你才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开发副经理呀!”我妈马上投桃报李,两人用曾经彼此的辉煌互相哄互相吹捧,又一扫刚刚的尴尬,蜜里调油起来。
以往进度条到这里,我会默默回屋。
可我眼里只剩那个名字。
“爸爸,我想去这个音乐节,帮忙弄张票吧。”
我突兀出声,毫无眼色地提起他们刚刚吵架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