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邑大怒:“你记得他的好,可宋兄为你做的,你就不记得了?”
喜罗叹息:“他有你们这群生死挚友相伴,有百姓拥护,有群臣敬畏,他什么都有了!可燕烺,什么都没有了,如今连记忆也没有了!”
“那是燕烺咎由自取。你方才还说人很可怜,因为人有记忆。他都没了记忆,还有什么好可怜的?”向邑无奈的问:“莫非......你当日选择同他离开,只是可怜他?”
喜罗垂首,声音压得很低:“我欠了他太多,太多。”
向邑轰然起身,拍案道:“你只是骗了他,却不曾害他。自记事到如今已为他甘苦二十年,还为他死过。该还的也差不多还完了。”望着喜罗惨白的脸,向邑又道:“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去。你可知那日你在殿上誓死护着燕烺,宋兄有多难堪多痛心?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如今宋兄好不容易被我们说服,他已不再怪你。你回去之后,定要好好对他,补偿他!”
“向邑,别说了!”喜罗匆匆收拾着桌案上的碗筷,倔强道:“这辈子我的命太贱,更改不得,我认了。”
向邑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喜罗截口。她垂下睫,低声酸楚道:“向邑,你知道吗?那日他亲口所说,对我......已是倦了,乏了。”
“那时多遭变故,他心神已乱说的胡话罢了。那日你将浪儿抛给他独自离开,他放心不下,派了两人一路尾随护你周全。得知你进宫找了燕烺,他险些气到呕出血来,好在你不是去与他续缘。可宋兄又担心你是刺杀他,他连忙传信给龙言,让他盯紧你。再后来得知燕烺有意让龙言护你出宫,可你们又没有通关文牒,于是托我买通了各关口驻军务必给你放行。谁知你们还没过关便又返了回去。”
喜罗听了恍了神,这些她居然一概不知。
向邑焦急万分:“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们是如何找到你的吗?”
喜罗收回神,固执道:“我知道你们神通广大,可即便你们找到了我,我也不会跟你们走。若你们真为宋司仁好,就好好辅助他成就大业。”喜罗转过身,哽咽道:“堂堂将门男儿,哪能只顾儿女情长!别让他被人笑话了!”
“如今他已退出朝堂,哪有什么大业可谈?”向邑急到再拍案:“如今由我辅佐浪儿治理国事。你不必以天下大业之由,糊弄和欺骗自己?”喜罗怔住。
他没有称帝?他居然没有称帝!
起风了,河面上泛着涟漪,树枝也在哗啦作响。天色阴沉了下来,怕是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一阵惊雷,在这僻静的荒野山坡,显得格外刺耳。
宋司仁独身一人,静静地伫立在山腰上,目视着滚滚河流,堪比心中的惊涛骇浪。可刚静下心来,便听一声巨响,朝下望去便见喜罗那破烂不堪的泥屋,轰然倒塌了下来,尘土飞扬。
宋司仁大惊,飞奔下山。只见叠叠泥砖下,压着一个素粉的身影,衣角别在了空隙中,宋司仁一眼便认出那是喜罗最常穿的衣裳。
“喜罗!”宋司仁扑跪在地,失心疯般的赤手扒起了泥土和砖块。不知挖了多久,掌心已磨破了皮,泥沙渗进了血肉里,磨蹭的生疼。宋司仁不敢停歇,将泥土和砖石扒完,奋力一扯,竟发现不过是埋了一件衣裳。顿时松了口气,再抬眼望去,另一角落还有衣裳显露在泥砖外,又迅速提起了心。宋司仁又扑过去,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拨动着砖块,被灰尘呛的猛烈作咳。
听见响声的几人,也疾步而来。
冬来匆忙上前,抱着徒手刨土的宋司仁:“公子,公子怎么了?”宋司仁布满血痕的手,紧攥着冬来的臂膀,焦急大呼:“喜罗在下面!快去找铲子,快去。快啊!”
“公子,她......”冬来还没说完,宋司仁便一把将他推搡开,头也来不及回,便又继续伏地,扒动着地上的杂石。
不时有水滴从他脸颊上滴落,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向邑急了,匆忙碰了碰身畔女子的臂膀:“快说句话啊?”女子双唇颤抖,泪珠被烈风吹的飞蹿,她轻柔一语,却饱含深情:“我没事,我在这里!”
宋司仁怔住!忙碌慌乱的手静止!
原来塌陷的泥屋下,只是埋着晾晒的衣服罢了。
宋司仁并未回头,大概是不想被众人瞧见他此刻狼狈失措的神情!
“我没事!”喜罗苍白的唇轻轻焮动,颤抖的唇抿了又抿,齿竟不由触碰作响。再次确定身后的女声是喜罗,宋司仁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故作平静的扑了扑身上的尘土,将血肉模糊的双手握成了拳,垂在了身侧。他从喜罗身畔绕过,依旧不曾看她一眼。
宋司仁撇开了众人,独自坐在了河岸边。垂着头,耷拉着血肉模糊的手。
喜罗忙取下衣杆上晾着的巾帕,跟了过去。众人识趣地退开,仅留下两人在此。
宋司仁将手投进了河水中,心不在焉得死命搓着,也顾不上疼痛。喜罗上前将他的双手从水中捞了过来,搁在自己的膝上,用巾帕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拭着伤口,动作无比轻柔。
磨破的肌肤大都卷翘了起来,一些皮肉已粘成一小团,还在渗着血水。
喜罗垂首忙碌,宋司仁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的伤口之上,蜇得生疼。
宋司仁缩回手,冷冷一语:“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往后我也护不得你了,你自己保重!”这是此次碰面,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又像极了最后一句话。
喜罗仍然没有半句言语,只将宋司仁的手又拽了回来,继续垂眸替他清理着伤口上的沙子,时不时朝着他的伤口上轻吹几下。
宋司仁蹙着眉,强忍着手上的疼,苦涩的笑道:“难道跟我说句话,会让你觉得那么难堪吗?”
喜罗依旧不做声。
宋司仁,你知道吗?不是难堪,只是我觉得,我已不配!
清理完了伤口,喜罗便缓缓起身,徐徐而去。宋司仁大步上前,攥着喜罗的手腕,将其拽了回来,厉喝道:“你为什么不愿向我低头。跟我说句你错了,会要了你的命吗?”
他不是菩萨转世,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男人!
“回去吧!”喜罗轻轻扳开宋司仁的手,柔声道:“回到你该回的地方。”
宋司仁冷冷问道:“难道你还要等他?”喜罗静视着宋司仁浓浓愁意的瞳孔,失语不答。
“你不是告诉他,只是兄妹吗?”宋司仁嘶吼。
这番话,他又从何得知?
宋司仁将手伸进了腰间,取出了一个物件,塞进了喜罗的手中:“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吗?”
凤翅袖箭!喜罗恍然大悟,焦急问道:“他去找过你?”
宋司仁苦涩而笑:“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你心中,我与他......孰轻孰重!”
喜罗攥着宋司仁的衣袖,急促道:“你知道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如今他的身子大不如前,随时殒命也不是不可能。
宋司仁勃然大怒,愤愤唤道:“邱喜罗!”悲愤攻心,他整个人快要炸了。他的心,他的头,都要炸了!
向邑见情况不妙,匆忙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缓缓对喜罗道:“两日前,有个少年拿着一份信笺来找我,笔者自称是你的哥哥,我本来是不信的。可看到他拿的凤翅袖箭,便猜到了些许。于是向那少年询问了你的下落,这才找到了这里。”
向邑上前一步,攥着喜罗的肩,好声劝道:“喜罗,燕烺说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至于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燕烺定也是这么期望的,否则又怎会告知我们你的下落呢?”见喜罗仍然犹豫不决,向邑又说道:“不管怎样,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荒郊野外。你要真不走,我就陪你住下来。我不管什么新帝,不理什么朝政,不当什么摄政王了!”
小楚上前应道:“对。我也不走了。我也留下来陪你。”
冬来也慌忙凑近,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怔了怔,歪头一想不妥,摇手道:“我就不能留下来了,我得照顾我们家公子。”说完退到了宋司仁的身侧。
望着众人祈望恳切的神情,喜罗开始动摇。
宋司仁双拳紧握,早已溢出了丝丝冷汗,静静地注视着喜罗游离不得的眸光,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一开口,又是冰锥一般锐利的话语。宋司仁已没有勇气再等下去,纵身跳上了马,调头而去。
马儿迈着小步,缓缓前行。
瞧见这一幕,众人更急了。小楚摇动着喜罗的衣袖:“喜罗姐,跟我们一起走吧!你可知得知你的下落后,宋公子这几日都没合过眼,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何止何止!”冬来忙冲上来,焦急道:“自你走后,我们公子就没有安心睡过一夜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还病倒了好几次,整日拿着那个破布囊发呆。公子还在宅子里种了好多杏树柳树。还请了好多厨子,尽做些稀奇古怪的甜食美味,可他也不吃,每次看几眼便罢了。后来清儿姑娘提醒,我才知,是姑娘你爱吃甜食。”
冬来只差跪地哀求了:“姑娘,你就心疼心疼我们公子吧。再者,你在宋氏祠堂认过祖,给伯爷敬过茶,你已是宋家的媳妇了。怎能不回家呢?”
喜罗扫了一眼宋司仁落寞的背影,心隐隐作痛。
自己无数次离他而去,从未顾忌他半点感受,即便是今时今日,他还是放下了身段来到了这里。而自己还在顾前顾后,犹豫不决,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义无反顾。无疑是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喜罗鼓足勇气,唤道:“宋司仁!”听见这声呼唤,马上的人并未收绳,可马儿却识趣的止了步。
众人大喜,推搡着喜罗上前,劝阻道:“快去吧!去说啊!”
喜罗缓步上前,轻拽着宋司仁的袍角,终于说道:“是我顾及太多,是我太倔强,是我不甘示弱!现在向你低头,对你说我错了,是不是太晚了?”马上的人昂着头,并未看她,更没有太大的反应。他脚腕一用力,踢了下马肚,马儿又开始前行。浅蓝的袍角从喜罗手中被抽开,将喜罗的身子带动的踉跄了一步。喜罗的手攥了个空,缓缓坠了下来。
心如同跌落了万丈深渊,支离破碎。
太晚了!一定是太晚了!
喜罗垂首,任由泪滴挥洒在自己的裙摆上。她拼命的搓着手背,一下,两下,搓到手背泛了红,火辣辣的疼!
蓦地,冬来欢呼的跳了起来:“公子!”
喜罗匆忙抬眸望去,见对面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跳下了马,纹丝不动的伫立在远处,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喜罗。眼中蓄着淡淡的怜悯和怒气。
喜罗抹了一把脸上乱七八糟的泪,飞奔了过去。
走到宋司仁的面前,喜罗竟手足无措,没有拥抱,没有言语,傻傻站着。
见喜罗如临深渊般小心翼翼,宋司仁心下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深深叹了口气,猛得将她圈进了怀中,双臂力大,指骨发紧。
满山不知名的野花,斑驳陆离。蝴蝶成双成对,旋舞于空。马儿低头觅食,早已忘了行程的劳苦。
这一幕,犹如一幅泼墨画,众人陶醉其间!
陵州城,逍遥赌坊复业,可牌匾却改成了逍遥医馆。
对面的茶楼,那说书的老者又敲惊堂木,还在戏说那《凤起华藏》,身侧那助唱的妙龄少女,梨涡若陷,眸含清光。颇有几分烂漫天真,歌声更是娓娓动听:
一江流水一扁舟,一方顽石一捧泥。
一夜香梦一场醉,一环玉碎一成尘。
一卷珠帘一行字,一挥盈袖一事休。
一窗孤意一别辞,一腔难舍一回眸。
一袭晚风一场雨,一地花落一乍寒。
一鸣黄鹂一鸦腔,一座鹊桥一浮槎。
一弯残月一盏烛,一樽过往一斛愁。
一寸柔肠一暮云,一树绿荫一点红。
......
一曲毕,那老者叹道: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一切言语之深情,一切万物之妙美,都不及对面檐下的那一对璧人啊!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