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群山重叠,高耸入云。
近处,小桥流水,泉水潺潺。
可一切,都仿若镜花水月。
望着眼前青山绿水,心旷然。时而觉得头痛欲裂,每每觉醒,我的记忆仿佛又会缺失一块。
河边的女子,素色的衣衫,眉如远山,朱唇殷红,俏丽的脸颊在我面前来回晃悠,她的眸光随着我的神情变化而微微跳跃,我能深刻的感觉到她对我的“在意”,却也说不清这种“在意”,是怜悯还是亏欠。
“你又在发呆?”她向我投来了一颗石子,与我嬉闹。可我完全记不起她是谁,包括......我自己是谁!
每每问她:我是谁?
她总是嫣然一笑,告诉我:“你叫吴优!”
“吴忧?”我喃喃自语。
她轻笑:“我叫吴悔。我们是兄妹!”
“吴悔?”我重重捶额,只觉脑快要崩裂,疼得厉害。
我时常会忘记昨日发生的事,也会忘记回家的路。但我唯一记得的是,我第一次在这间泥屋醒来时,她替我包扎着额,举止灵巧熟练。待我额前的伤已渐好之时,她总是带我上山寻些草药,我猜测她是个大夫。
后来又总是带我去扫一座没有碑铭的墓丘,还总会带我在河边散步,跟我说些似真似假的过去。我知道吴忧吴悔一定不是我们的名字,可我也知道她这么说了,自然有她的几分道理。
那日,夕阳斜下,霞光万道,将她的身子照的金光闪烁,仿佛我梦中见过的菩萨一般。
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道:“我是谁?”我说菩萨是不会撒谎的。
她蹙眉摇首,沉吟了片刻,答:“你怎么又忘了!”她叹了口气,又说:“你的名字叫吴优!”接着又告诉我,她叫吴悔,我们是兄妹。每每说到此处,我的心竟如针扎一般莫名的刺疼。
我们居住的泥屋有些陈旧,但我却十分喜欢这里。我总是坐在门前的木椅上,看着她在河里浣衣。听着她哼着的小曲,努力回忆着以往的事来......
直到......
我从河中抓鱼归来,看着她一脸泪痕的冲出泥屋,惊恐得呼唤着我的名字。霎间,一抹记忆闪现我的脑海,我仿若看到了一个身着素蓝衣裳的女子,奔跑在杏花树下,凄厉嘶喊着“侯爷”,然后扑在我的怀里痛哭,她说:“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跟你回去,带我回去吧?”
侯爷?她曾这么称呼我!
她望着我手中的鱼,上前狠砸了我几拳,哭道:“为什么要乱跑......”我摩挲着她的背,再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差点脱口而出“放心,我决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竟发现这句话便是那日在杏花树下的承诺,于是我改口道:“以后不会再一个人出去了!”
回到屋中,才见她的神情有些好转。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瞬间牵动着我的心,渐渐,所有零碎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
我记得,她把汤药搁在桌案之上,将碗推到我的眼皮底下,一股脑的坐在了炕上,倔强的跟我说:“我不管,你不喝我就不走。”我回她:“哪有姑娘家这么不害臊的?”
我记得,她的裙裳在风中摇曳,我望着她轻笑:“我的咳疾有些严重了。你能否给我熬些药来喝!”她喜极而涕:“好好好!我现在就去!”猛地转身竟一头撞在了雕花门上。我轻揉她的额,心疼的嘱咐她:“当心点!怎就这么冒冒失失的。”
我记得,她穿着亵衣,全身布满鞭痕,蹲缩在我的膝前,呜咽道:“侯爷,你不会赶我走吧?”我低喃回她:“我的喜罗好傻!”
喜罗?她叫邱喜罗!我居然把她忘了!
我努力佯装平静,开始滔滔不绝的与她叙说抓鱼的趣事,来掩饰我内心的沸腾和不安。她并未看出我的异常,只是托着腮,一句未落下的应着我。说得有些乏了,我终于忍不住摩挲着她的头,感情流露的有些仓促,我便说:“吴悔,哥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我们吴悔是个好姑娘,长的也俊!”她听后双眼湿润,我知道她的心中五味杂全,如我的感受一样!
晚餐的配菜只有清水鱼汤,喜罗的厨艺不好,她自己也发觉了。想到这是我与她此生共进的最后一顿饭,我便一口气喝下了好几碗汤。
夜幕降临。她躺在对面的床榻上,侧过身子面朝我。两个床榻之间,不过几步距离,可我觉得仿佛千万座山石阻碍着一般。
那亲力亲为的照料,让我深刻感觉到她对我满怀愧疚。
她默默注视我,总是待我睡着,她才会放心阖目。我假装熟睡,直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才敢睁开眸凝视她,憨睡中的她柳眉仍然紧蹙,密长的睫还在微微颤抖,双手紧攥着破旧的棉被,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竭力。
这些日子,我太拖累她。迫使她时时刻刻都在高度紧张,不敢有一丝懈怠。
她身子猛地一震,开始颤抖,只顾阖目摇首,口中唤着:“宋司仁小心!宋司仁......”随即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猝然从床榻上坐起。擦拭了一下额前的汗丝,她又回头望我,见我还在“熟睡”,她便稍稍安了心。双臂抱膝,低声呜咽起来。抑或是怕惊醒我,她便把口捂在了棉被中,悄然落着泪。
黑暗中,她的双肩在颤抖,鼻间有轻微的吸气声。我知道她心如刀绞,我却不敢上前慰问。只因我记起,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所造成。
天色微亮,她才渐渐停止了哭泣,斜躺在床榻边沿睡了过去。我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取下她枕下的龙雀剑。并带走了她昨夜为我叠好的衣衫。我想让她知晓,我会好好活下去!
替她热了鱼汤,我心里略有些满足。那么多年来,她伴我身侧,我从不知她想要什么。为她所做的所有事中,似乎只有这件事,是我自己最得意的,一碗热汤。
出了泥屋,再也不敢回头。
我刚跨到河岸,便见她心急如焚的冲出了泥屋,赤着双脚,一脸泪渍。我悄然躲在大石后,任由河水打湿我的衣衫。我听见她疯狂嘶喊着我的名字,惶恐的在乱石和杂草中乱窜,顾不得脚上已被刺多少痕。我咬牙狠着心不去回应。这辈子,她总是在惊慌失措着寻我,一次又一次目睹我惨烈的“死去”,再卑鄙的活过来。可我比她先明白,这个世上,值得她守护的,只有她梦里凄厉呼唤的宋司仁。
宋司仁的睿智和谨慎,我早就目睹过。为了能说服他相信喜罗如今窘迫的处境,我微微一思量,又回到屋中,带走了她的凤翅袖箭。
翻过丛山,越过峻岭。单凭零散的记忆,我来到了华藏的境外。
周昭王的治国无道,百姓敝衣枵腹。瞧见路旁骨瘦如柴的尸身,我突然想起了曾死在我剑下的无辜百姓。我徐徐止步,在人群中寻找着幸存的活口,想弥补些许我的罪恶。
角落中蜷缩着一个少年,瑟瑟发抖的注视着我。我蹲下,问他:“你想留下,还是想跟我走?”他不做声,瞳孔滴溜溜地旋转了一圈。
我取出包裹中的干粮,递到了他的眼前,我说:“我没有钱,但是我有这个。我拿它换你一条命,你看行不行?”少年这才点了点头。他身子单薄,声音却极有活力:“我的命是公子的了。”
我轻笑问他:“去华藏,好吗?”少年起身,接过我手中的干粮,狼吞虎咽了起来,口齿被阻塞,话语含糊不清,只能拼命点头:“去。公子去哪,我便去哪儿?”
我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叹道:“我曾发过誓,一辈子再也不踏进华藏半步。但我有很重要的事又不得不去,你能帮我走一趟吗?”少年点头。
我将剩下的干粮全部塞到了少年的手中,接着取下腰间的信笺和凤翅袖箭递给了他:“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事情办完之后,我便没有地方可去了。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少年点头,一脸恳切。
我又取下剑柄上的玉件,替他雇了马车,告知了他该去的地点和该见的人,又嘱咐了他该说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我知道宋司仁的身份已不同往日,想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再加上他如今对喜罗恐怕早已心灰意冷,冒然找他只会火上浇油。于是我改了主意,让少年寻找摄政王向邑。
果不其然,少年翌日便回到了原地寻我,告知我一切办妥。
少年拿着我的龙雀剑,反复摩挲,眼里放着光。
我问:“你喜欢?”
少年连连点头:“喜欢。”
“送你罢。只是这上面沾了太多无辜人的血。你不怕吗?”
“不怕。我要用它除暴安良,我可以用歹人的血去洗净无辜人的血,我要吊民伐罪,除残去秽。”少年拔出龙雀,在我面前挥了几下。他神采英拔,那眉宇间竟是坚毅。还有他这个年纪罕有的青云之志。
少年玩的累了,坐在了草丛中,用剑鞘挑着眼前的狗尾巴草,小心翼翼的问我:“公子,我叫吴忧,你叫什么名字?”我不可置信的回头望他,生平竟第一次相信命中注定这样的事。
我答:“我也姓吴!我叫吴缘!”一听是本家,少年更加欢悦了,与我更加亲密了些,匆忙凑近我:“吴公子,你让我找的那位向爷,是谁啊?他的房子很大,还给了我很多很多钱。”少年将怀中的钱袋掏出,在手中掂给我看。
少年凑到我身侧,无比崇拜的望着我:“公子,他们是皇亲吗?你也是皇亲吗?”
我轻拍他的肩,回道:“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我替妹妹寻的一户好人家!”
“公子,那你还回去吗?”
我笑道:“不回去了!”他疑惑地望着我,我告诉他:“我没有理由再回去。如今我身畔的人便只有你了!”
“公子,我也没有亲人了,我也只有你了。可是,我们去哪里呢?”
云雾苍苍,山高水长。竟一时没了去路。我昂首望了望天,乞求上苍给我些指使。
微风徐过,我仿佛又闻到了,那缕轻柔淡雅的杏花芬芳,沁人心扉,久久未散!
沉吟不决片刻,我笑道:“去开满杏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