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思凡楼也承接婚丧酒宴,所以谢宜味和沈宥都清楚,办丧事的人家一般都会摆酒席给前来凭吊的客人吃。
俗称“豆腐饭”。
豆腐饭可不是只有豆腐,相反,菜色相当可观。以这户人家的条件,起码会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娘子,你不会是想……”沈宥从谢宜味灵动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图谋不轨。
没错,谢宜味重重点了点头。
“娘子,使不得,死者为尊,你可不能拿这事胡闹!”沈宥拉着她,宁可饿死,也不能骗人。
要知道,客栈出逃已经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不可磨灭的污点了,但好歹他们最后留了两套衣服,尚能抵点钱。此时,若是存心去骗吃骗喝,岂不是和当初那些骗他施粥的无赖没有分别了。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娘子,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到了驿站,就可以……”
沈宥还在喋喋不休坚持着自己的原则时,谢宜味已经嚎啕大哭着,跑进了那户人家。
若平时,她这般乐观的人,是断不会轻易掉泪。
但一想到这两天遇到的惨事,谢宜味的眼泪便说流便流。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没东西吃而跑去人家家里哭丧。
她何曾没有自己的底线,但此时此刻,饥饿已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和灵魂。
果然,大户人家就是亲朋好友多,门口已围满了乌泱泱前来吊唁的人,大家看起来都拉丧着一张脸。有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有的嘴里念念有词,有的则是拿出随身准备好的白纸包,让主人家节哀顺变。
谢宜味虽然嗓子说不出话,但胜在她长得面善,又哭得梨花带雨,让人感同身受。
沈宥拦不住她,也拗不过她,只能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门房见来了个更慈眉善目的小官人,料想两人也没什么恶意,便放他们进去了。
“二位里面请。”
老远谢宜味就看见一桌又一桌的酒席,正准备浑水摸鱼冲过去,家仆已经很周到地将他们引到了停灵的大堂内。
果然家大业大,规矩也多。想蹭口饭也不容易……
大堂内气氛肃穆,哭声凄凄惨惨戚戚,白底黑字的“奠”字挂在正中间。谢宜味和沈宥站在那,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谢宜味忙拉了拉沈宥,示意他赶紧说几句撑撑场面。
沈宥骑虎难下,心中默默向死者哀悼忏悔了几句,心一横,对着披麻戴孝的亲眷感慨:
“唉,云天地垂,物无光华,前段时间还神采奕奕呢,没想到竟……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亲眷们瞧着这两人面生的很,但就凭着一大早来吊唁的诚心,还声泪俱下的,看着也是重情重义的人了。便点头道:“难为你们一早就来送他。”
“应该的,应该的。但愿他老人家能殁而不朽,驾鹤成仙,早登极乐。”沈宥心怀愧疚,又多说了几句。
果然是出口成章,谢宜味在旁边都听的一愣一愣的,点头如捣蒜,随着沈宥的话,不住地拭泪。
“多谢二位记挂,还请一定用了便饭再走。”
想来那亲眷也被沈宥的话整懵了,唤来了家仆,让他带着两人去用膳。
眼看大计得逞,没曾想,他们前脚刚跨出大堂,一旁的妇人便听出了端倪。
“站住!”她呵斥道,“给我把这两个骗子拿下!”
话音刚落,一旁早有人将谢宜味和沈宥双双扣押。只见,这妇人身披麻衣,顶着两个哭成核桃般的眼睛,盯着沈宥道:“我康哥儿不过十岁,你却将他说成老人家。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混入我儿灵堂有何不轨?”
还能有什么不轨啊,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敢做这种缺德事?
可事到如今,欲盖弥彰。两人不仅被羞辱了一番,还冒犯了亡魂,只能灰头土脸地任由家仆将他们轰出门去。
“宜味,早就与你说过,骗人会遭报应的。”沈宥被一人扣着肩,亦步亦趋地走着。
谢宜味亦是无奈,罢了罢了,可能真是天要亡他们吧。
家仆见他俩面如菜色,不禁感慨:“你们俩也是倒霉,看样子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你说说,惹谁不好,非要惹到我们少夫人头上。”
另一个也附和道:“可不是嘛,少夫人年纪轻轻便守寡,独自照料康哥儿和玉姐儿,如今,玉姐儿整日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没曾想,康哥儿又不小心落水夭折……”
沈宥与谢宜味默默听着,捕捉着他们字里行间的信息。
“快滚吧!”
到了大门口,家仆将沈宥重重的一推。因为出神,他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
“阿宥,你没事吧!”谢宜味也紧随其后被他们推了出来,摔倒沈宥旁边,她却发现,自己一急,嗓子倒是能说话了。
“我没事。你怎么样?”沈宥听她的声音,知道她体内热毒是祛的差不多了,大概是因为没有吃东西,又有喝了清热下火的苦丁茶,反而加速了谢宜味的康复。
谢宜味恢复了嗓子,有如神助,立马和家仆们攀起交情:“两位大哥,你们方才说的少夫人,真有那么苦命?”
死了丈夫和儿子,女儿还病了,就算家财万贯,做人也了无生趣。
“你又想干嘛!”家仆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若我说我能治好玉姐儿的恍惚之症呢?”谢宜味笑得自信满满,纵然面如菜色,也依然神采飞扬。
那家仆发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女骗子给震慑住,鬼使神差地又把他们俩带了回去。
*
这家人姓陈,是个药商,家有农田千亩,靠种植名贵石斛与枫斗起家。
说起来,陈家与养和堂是有生意上往来的。谢宜味本来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但因为有一年石斛产量很高,谢知越便无意在吃饭时,与家里人提起过这户人家。
陈家的少东家与少夫人皆是勤勉之人,男主外,女主内,还有一双龙凤胎,唤作康哥儿和玉姐儿。
谢知越当时还拿这少夫人教训过谢宜味,说她比谢宜味虚长几岁,但谢宜味要是能有人大家闺秀这般贤惠,他便放心了。
没想到,如今这户人人称羡的人家,竟然已经支离破碎。大家闺秀也成了昨日黄花,看着像比谢宜味老上十几岁。
谢宜味唏嘘不已,她本来是不敢确定的,直到方才听到家仆的议论。恰巧赶出门外时,还瞥见门上挂着陈宅的牌匾,便让她更加笃定,这就是与养和堂有交情的药商陈家。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早知道,就该先打听清楚,也不至于折腾这一出乌龙。
堂前。
少夫人打量着沈宥和谢宜味两人,发现除了衣衫有些破旧外,气质倒却是不俗。
再加上这男的谈吐得当,像是读过书的模样,女的长得又亭亭玉立。难道说,另有隐情?
“是你说,能治好我家玉姐儿的病?”她目光凛冽地望着谢宜味,虽然面容憔悴,但还是看的出她的睿智之姿。
“确切的说,是我们俩。”谢宜味道。
“笑话!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个外地来的骗子?”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累疯了,才会把允许家仆把这两个居心叵测的人带回来。
可谢宜味却从容不迫笑道:“就凭我们已经骗过你一次,若这次再行骗,我们自己也能掂量出后果。”
倒是个拎得清的聪明人,陈少夫人谅他们赤手空拳的,也不敢耍什么花招,轻蔑道:“纵然你们不敢造次,但我也不会将玉姐儿交给你们诊治。”
自从她相公死后,玉姐儿便受了惊吓,整日整夜的梦魇,哭哭啼啼。
陈家是找了许多郎中的,但都没有任何起色。陈少夫人还和公婆打算过几日动身去益安拜访养和堂的谢大夫,没想到,眼下就发生了康哥儿落水的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如今,玉姐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了,当然不会允许她受到任何伤害。
“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宜味与沈宥对视,沈宥早已心领神会,脑海中已涌现出了自己在《金匮要略》、《素问》等书中看到的,对郁症的记载描述。
“敢问这位夫人,玉姐儿是否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然?”沈宥问道。
“那又怎样?”陈少夫人冷冷道。
“常欲卧不能卧,常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臭,如寒无寒,如热无热?”沈宥循序渐进。
“是……”
“常常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
“是……”陈少夫人皱眉,不寒而栗,“你们到底是谁,又为何会对玉姐儿的病情了如指掌?”
要知道,玉姐儿未曾露面,这人在没有望闻问切的情况下,已经能大概推断出一二,可见其医术并非普通江湖术士。
“夫人可知益安养和堂?”谢宜味问道。
“自然。”思及此,陈少夫人略有察觉,眼前这诊病犀利的年轻小官人,眉宇间倒颇有几分谢大夫的神韵,只是,她明明听说谢大夫生的是个女儿啊。
“难道说,你们是?”
“夫人好记性,家父正是谢知越,这是我相公,也是谢大夫的徒弟。”谢宜味晃了晃自己手中那传家金镶玉小葫芦,那刻着的谢字再明显不过。
陈少夫人这下是深信不疑了,如获救星般,态度大变:“二位贵客光临,实在是多有得罪!”
“无妨,还请少夫人放心,玉姐儿的病,我们一定想法子帮她治好。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谢宜味憋了那么久,总算是守得云开。
“谢姑娘请说!”
“我饿坏了,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饱饭!”这会儿,谢宜味是发自内心地想哭,饿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