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宥和谢宜味总算是见到了玉姐儿,本该是个团子似的女娃,可因为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竟瘦的跟只黄皮猴子一般。
从她的眉宇间,依稀可见娇容之姿。
忙完了康哥儿的丧事,陈少夫人总算可以全身心地照顾女儿了。
也难为她一个妇道人家,公婆年迈不管事,只能由她独自挑起了家中大梁。
“玉姐儿,这是娘亲的好朋友,来看看你,和你玩耍。”陈少夫人向女儿介绍。
也许是因为长相自带亲和,平日里看见那些白胡子的郎中就吓哭的玉姐儿,倒是对他们两个没有表现出排斥之感。只是,她因为长期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易哭易怒,已经变得连笑都困难了。
玉姐儿扯不动嘴角,只是瞪着凹陷的眼窝看着他们。
陈少夫人小声对他们道:“她是喜欢你们的,若是换了别的陌生人,她早砸东西了。”
呵,好险,还得感谢爹娘生的这幅皮囊。不然,一个不小心,恐有性命之虞。
但另一方面,更让沈宥与谢宜味坚定了要治愈玉姐儿的信心。
“玉姐儿乖,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玉姐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期待,默然看着谢宜味。
谢宜味记得爹爹曾经用一些方式,可以哄得那些讳疾忌医的人乖乖就范,便学着一二,让沈宥可以趁机诊脉,看舌苔。
二人配合默契,初步断定,玉姐儿就是医圣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提到的一种“百合病”的郁症,便先开了小柴胡汤。考虑到她娇生惯养,不肯配合,还特意加了蜂蜜佐之。
但情况如陈少夫人担心的一样,所有的中药在她眼中都只是“换汤不换药”的苦水。
沈宥又换了几味方子,依然是抵触。
他索性将汤药换成了蜜炼丸药,拿到玉姐儿面前,没想到她的反应更强烈了。
一方面,他们不能在此地久留,虽然是打着寻访药膳的旗号,但承州才是目的地。何况,还一直联系不上冬青和小酥。而另一方面,救死扶伤乃是医者的本职,且陈家与养和堂还颇有渊源。
这两天,承蒙陈家收留,否则,他们两个恐怕早就饿死在温泉山庄的街头。
陈家会客厅内,陈少夫人、沈宥、谢宜味三人端坐,有些话不得不敞开说了。
“陈夫人,恕我直言,玉姐儿这种情况,恐怕不是无缘无故的鬼神之说,若非没有巨大的刺激,她是不至于变成这样。”沈宥素来不信什么鬼神。
空穴怎会来风?尤其是玉姐儿这种情况,只靠望闻,无缘问切,长期保守下药,谈何根治?
“她……她就是被吓到了,可能是接受不了爹爹离去吧。”陈少夫人支支吾吾道。
“陈少夫人!我的阿姐喂,你到现在还要对我们有所隐瞒吗?”谢宜味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如果这样,就算是我爹爹来了,恐怕也救不了玉姐儿。”
一提起救人,陈少夫人便有些松口。
玉姐儿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盔甲,她手掌微收,紧紧握拳,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嘴唇翕动间,说出了一直隐忍的秘密。
“实不相瞒,我相公他……他死的蹊跷。”陈少夫人睁着眼,强控泪意,“他……他是被人害死的。”
众人只道陈少爷突然得了绝症,撒手人寰,陈家匆匆办了丧事,这个话题也不再被人提起。
殊不知,那哪是什么绝症啊。不过就是普通的咳喘罢了。
在这一带,药商之间有一个商会,每家卖的药材都不一样,通常会互通有无,相互介绍生意。
突然有一天,商会里来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大到可以让会长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程度。
自此,陈少爷便和其他药商一起,常常被叫去吃饭喝茶,美其名曰谈生意。
谈的是什么生意,陈少爷回来也没多言,只是那些日子,他整个人都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一向勇猛精进的性子,忽然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还常常与陈少夫人说一些未来之托。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又过了一些时日,在陈少爷以为一切恢复正常,准备外出谋生意时。因为一次受凉患了伤风咳嗽,商会中的要好的同行便送来一味药,唤作“鹭鸶咳丸”,说极其名贵,可以快速药到病除。
陈少爷很信任朋友,又想着可以早日恢复身体,早日启程,便接连服下药丸,没想到,不日,便暴毙身亡。
而当时,玉姐儿正坐在爹爹怀中玩九连环,眼睁睁看着爹爹咳嗽不止,面目狰狞地断了气,她受不了刺激,便有了夜夜梦魇,精神恍惚之症。
“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于他?”谢宜味问道,她已经猜到,这同行肯定有问题。
“这是我在相公书房翻到的一些书信,看到其中隐约有提到一些卖药的事。他们商会美其名曰让所有人发家致富,实则是让他们囤积品质高的真药材,偷换假药材,以次充好,出售给外界。”
陈少夫人将几封泛黄的书信妥帖藏着,沈宥撇了一眼,字里行间的确是明示暗示这些意思。
好一招偷梁换柱,鱼目混珠。
联合商会所有药商出售假药,一旦,所有的药材都变成假的时,那真的反而就成了假的!
试问,谁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号令会长利用职权垄断市场呢?
除了掌管财政大权的言大人,恐怕没人敢做出这样的胆大包天的事。
可怜的陈少爷,就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仍然向世面上出售着高品质的铁皮石斛,才遭到了商会的排挤,从而杀人灭口。
既然不愿意配合,不愿意共同享受富贵,那多的是人愿意取而代之!
难怪,那段时间,养和堂进来的石斛品质还是非常可观的,而其他的药材,比如浸泡屠苏酒的檀香就出现了问题。
原来不是偶然,而是有黑心商人故意为之。
“实在是太可怕了!药材本来就是治病救命的,他们竟然为了一己私欲,干出如此损阴德的事!就不怕遭报应吗?”谢宜味义愤填膺道。
原先他们只知道有这样一件事的存在,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无法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
区区一个陈家的悲剧算什么?
在言敏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万千无辜百姓的命都可以牺牲。
沈宥反复揣度着书信中的话,敬佩于陈少爷这样以诚经营的药商,也敬佩陈少夫人这样坚强隐忍的妇人。
“可怕的岂止这些?”他冷静道。
“阿宥,你的意思是……”谢宜味顿时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囤积居奇,藏着这些名贵中药材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沈宥没有再说下去。
小人利欲熏心,而真正的幕后黑手,要的不仅仅是财。如果掌握了天下人的性命,那直接威胁的就是南宣朝局。
谢宜味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没有再往下说。细思,不得不让她毛骨悚然。
他们把目光又落回了眼前的陈少夫人身上。
“少夫人,既然确定是同行加害,何不拿着书信与药丸,去府衙讨回公道?”
谢宜味愤愤不平,虽然说官官相护,但总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就好像黑心药商中还有像陈少爷这样的好人呢!
陈少夫人回忆起往事,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泪流满面,但还是难掩愁苦。
“那是一种金箔为衣的蜜丸,确实同行家的药材自炼而成,我也偷偷找人看过,那药丸中并未含毒的成分。更何况,相公与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先走了,让我们务必忍耐,因为我们根本惹不起。”
“敢问,这家卖的是什么药材?”沈宥问道。
“龙涎香。”
陈少夫人答道:“龙涎香极为名贵,也正因如此,他们家势力庞大,普通药商根本不敢相较。我和相公平日里喜欢点香,所以相公和他走的比较近。”
龙涎香,一般用来制香,也可入药。主要功效是化痰平喘、行气散结、利水通淋,故而,这同行送给陈少爷那“鹭鸶咳丸”时,他们一点也没有怀疑。
但他们可能不知道,龙涎香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灰琥珀。虽然形似琥珀,但两者价格,却天壤之别。
“不知可否让我看看那咳丸?”沈宥道。
如果他所料不假的话,这送给陈少爷的“鹭鸶咳丸”中的龙涎香,恐怕另有玄机。
沈宥拿出其中一枚丸药,将它放于香炉中,很快,香炉中竟然冒出了滚滚黑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好大的一股松脂味啊!”谢宜味鼻子灵,很快便嗅出了端倪。而陈少夫人也因为平日里喜欢香道,闻多了,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沈宥揭开真相:“方才你们也看到了,真正的龙涎香点燃后会冒白烟,有特殊香气;倘若换成琥珀,则会冒黑烟,有松脂燃烧之味。所以……”
“所以,这治病丸药中的名贵成分竟然是琥珀,琥珀本身虽无毒,但若大剂量服用,必会丧命。”谢宜味顺着他的话,道出了陈少爷身亡的真相。
说来真是讽刺,陈少不愿用假药害人,却被人害于假药之下。
而正因如此,让沈宥和谢宜味更确定了这背后的大人物就是言敏和端亲王。
昔日恩师徐秋水,不就新调配了以龙涎香为主料的香品嘛,其中的利益关系,环环相扣,可怕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