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虽小,但设备齐全。精巧玲珑的摆件,看得出店家花了心思。
推开临河的门,便是一个温泉池。水汽氤氲,未走近,已感受到热意盎然。彼时,门灯高烧,红影绰绰,果然是一个可以让人卸下满身疲倦的地方。
懂养生之人都知道,温泉热浴好处多多,可使肌肉、关节松弛,达到消除疲劳的功能。也可以扩张血管,促进血液循环。还能舒筋活络,减轻酸痛等症状。
当然,泡温泉亦有解毒作用,最适合谢宜味当下的身体状况。
这时,苦丁茶送到,沈宥替谢宜味斟满,让她多喝几杯。
苦丁茶,是沈宥专门为谢宜味的点的,可以清热解毒。
谢宜味如牛饮水,这小客栈的茶叶虽然口感不咋地,但聊胜于无,她咕噜咕噜连灌了好几壶,就希望能嗓子能早些好起来。
话说,这沈宥太趁人之危了,平日里是有多压抑,一路上,仗着她“无言以对”,可劲地占便宜。
等她恢复了,一定要连说三天三夜,怼到他跪地求饶为止。
“娘子,事不宜迟,我们早些宽衣入汤吧。”
沈宥说完,已经脱了外衫,见谢宜味还僵在原地迟迟未动,便主动上前询问:“娘子可是没有气力?唉,这小酥也不在身边,不如,我帮娘子宽衣解带吧。”
谢宜味看了他一眼,没有点头。
沈宥便当她默认,但还没上手,头上已重重挨了一记“爆炒栗子”。
咚,好痛。
“娘子,我好心服侍你,你为何又打我!”沈宥发誓,他真的是什么歪念也没有,只是单纯想让谢宜味放松身心,以便早日恢复身体啊!
谢宜味却快要被这呆子气得昏厥。
殊不知,她从进客栈就一直拉他衣角,拼命使眼色。可他却顾若惘闻。
试问,他们匆匆忙忙逃生,哪来的盘缠?
本来她还打算若只是住一晚,尚能用随身的一点碎银子应付。可这沈宥是个没有钱财概念的人,平时出门都是冬青买单,他从未操心过银子的事。
这下好了,大手大脚包了个豪华套间,又是点菜又是点茶,这个服务,那个待遇的。得多少银子?
谢宜味欲哭无泪。
这里又不是益安,鬼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啊!那老板娘一看就是个精明泼辣又不好相与的,若是被她发现他们兜里没钱,还不直接将他们绑了送官啊。
谢宜味一直扭扭捏捏地与沈宥对抗,但终究因为力量悬殊,被沈宥三下五除二“扒”了一身脏衣服,换上了泡温泉专用的素色布衫。
而他自己也很快穿戴完毕,准备携手与谢宜味一道入汤。
“娘子,你老瞪我干嘛?”沈宥又摸了摸她的脉象,喃喃自语,“身子已没什么大碍了,难不成是疼痛转移了?”
转移他个锤锤!
见她一直不肯动,沈宥索性将谢宜味打横抱起,踩过几颗温润的石头,准备下温泉。
谢宜味双手刚沾到了水,忽然灵机一动,便一把将沈宥从池子里拉过来,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写了两个字:
没钱!
这两个字,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沈宥的头顶。
顿时,他终于明白了谢宜味所有挤眉弄眼的小动作,泡在脚下的温泉立刻变成了刀山火海。
沈宥一个激灵,吓得从池子里跳了出来。
他这才意识过来,他们根本就没有钱!
所有的银票都放在冬青和小酥处,随身的锦囊都忘在了那辆马车上。甚至为了掩人耳目,给车夫造成一种挣扎坠崖的假象,谢宜味故意还丢了几枚首饰在崖边。
的确,现在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剩下那两件脏兮兮的衣服了。
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是老板娘命伙计送来了酒菜。
“公子,您点的鳜鱼粥、蕨馄饨、菊苗煎,需要拿进来了吗?”
开了窍的沈宥终于不再犯蠢,与谢宜味对视一眼,甩手使劲拍打着温泉。
一时间,水花飞溅,水声激荡。
沈宥故意装出一副非常享受其中的语气,悠然道:“就搁在门口吧。还有,等下的菜也都放在门口,休要再来打扰我们。”
伙计耳尖,心领神会。又悄悄趴了会儿门缝,很遗憾,并没看见什么旖旎场面,倒是听见水声湍湍复湍湍。
啧啧,如今的小官人与小娘子呵,果然够狂野。
他面露邪意,大概脑海中已自行揣摩了一副鸳鸯戏水的画面,然后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沈宥瞥见那黑影闪开,便小声问谢宜味:“娘子,现在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样!
吃了霸王餐,泡了霸王汤,不跑,难不成还等死吗!
谢宜味也懒得写字了,拖着沈宥就往院子的后门跑。
必须得在他们发现异样前,逃之大吉。
两个人都是家中娇生惯养出来的,平日里哪遇到过这种事。短短一天,已经让他们从座上宾险些沦为刀下鬼,如今死里逃生,不过想泡个澡,还因为没钱,不得不继续逃。
本来,对于沈宥来说,耍霸王已经是他人生中做的极其狼狈的事了。
但眼下,似乎有一件更狼狈不堪的事等着他。
沈宥和谢宜味跌跌撞撞绕着温泉池来到院子后门口,却发现,那院门用铁链条拴的牢牢的。
沈宥正欲翻墙,却被谢宜味一把拉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别整出动静。随后,指了指脚边那灌木丛中一个小狗洞。
这次沈宥看的明明白白,谢宜味的意思是,让他从这脏臭不堪的狗洞中钻出去。
“娘子,你杀了我吧!我誓死不钻。”
他活了快二十年,别说是狗屎了,就算是鸽子不小心在他肩膀上停一会儿,他都嫌弃那爪子恶心。现在,竟然沦落至此!
可若再不屈就,伙计很快便会察觉,然后追来。
谢宜味的眼神都快冒火了,仿佛在说,你到底钻不钻,想被老板娘扣这儿做长工我可不陪你。
事不宜迟,她只能继续动用暴力,对着沈宥的身后就是一脚,硬是把他踹进了狗洞中。
瞧,这不好好地爬出去了嘛!也没见缺胳膊少腿。
此后,两个人根本没时间想别的,只是在路上疯跑,反正离客栈越远就越安全。
于是,连夜走走停停,直到东方既白,也不知赶了几里路,眼见着,连温泉山庄最热闹的镇街都到了。
天蒙蒙亮,临街的包子面条铺都早早开张,许多人家开始做朝食,老远就传来一阵阵香气。
谢宜味早就饥肠辘辘,先前因为吃了毒蕈,把胃都吐了个精光。然后又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现在已经饿得饥不择食。
她发誓,若是在益安,就那几个发酵得黑不拉几的馒头,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
可此时此刻,哪怕让她啃一口也好。
偏偏她还说不出话,就算想装可怜,也没人听见。只能疯狂拉沈宥的衣角,这才发现,因为两个人跑得急,身上还穿着泡温泉的那套素布衣裳,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从澡堂子里跑出来的落魄短工。
“娘子,饿坏了吧?要不我去给你买……”话还没说,现实不得不让沈宥闭了嘴,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靠什么买?
罢了,还是再忍一忍,到驿站去等冬青吧。
可是,看着谢宜味饿得眼冒金星的样子,沈宥又着实于心不忍。
他拉着谢宜味,找了个卖炊饼的铺子,准备先迂回着打探打探。
沈宥彬彬有礼地作揖:“老板生意兴隆,烦请问下,这驿站怎么走?”
老板忙着卖炊饼,哪有时间搭理他。瞥了沈宥一眼,嘁,哪来的穷书生,衣着寒酸,废话还那么多。
“三文一个,要买去后面排队!”老板不耐烦地甩了一句话。
“是这样的,我出来的急,没带银钱,不知可否赊个账,等下与家中小厮……嗯,朋友汇合后,就把钱双倍补给你。”沈宥解释道。
老板就靠这早上这点生意糊口,见沈宥挡着道,还没钱,态度更差了:“你是没睡醒还是聋了?要买去后边排队!”
俗话说的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沈宥堂堂一个酒楼少东家,哪里受过这种白眼,当下面上便有些挂不住,青一阵紫一阵,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躲到了后面。
“你们瞧瞧这家奴,还说自己有小厮,做春秋大梦呢!”
“可不,买不起还装熟,一看就是骗吃骗喝。”
“……”
一句句奚落,让谢宜味很不服气,区区一个卖炊饼就这么狗眼看人低嘛!
不就是肚子饿,想赊个账吃两个炊饼,用的着这般势利?
说他们是骗吃骗喝,她还偏就骗顿大餐给他们看看!
当下,谢宜味就拉着沈宥离开了那鱼龙混杂的小摊,两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说话问路的力气都没了。
这时,只见前面有个大宅,挂满了白布,搭着棚子,里头时不时还传来哭天抢地地嚎啕声,看来是正在办丧事无疑。
“娘子,莫怕,我们换条路走。”沈宥怕谢宜味见了这些东西犯怵,便挡住她的视线,快速调转方向。
看来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一旦倒霉,走在路上都遇不到喜事。
谢宜味却拉住他,重获希望般望着沈宥。
然后,她居然头也不回地往那家萦绕着愁风惨雾的大宅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已经开始酝酿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