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养和堂和思凡楼皆灯火通明，黑夜如昼。
沈宥帮着岳丈日夜接诊病患，谢宜味则是在思凡楼后厨帮他们做夜宵和点心，出锅后直接热气腾腾地送到对面。
这一日，小侯爷带着言蕙之突然到访养和堂。
“蕙之，你怎么来了？”谢宜味以为她该不会也是吃了假药膳，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直到几人坐下来，看到言蕙之面色红润的样子，她才放下心来。虽然是怀孕初期，但丝毫没有别人那般面黄气色差。
“承蒙谢大夫亲自调理，我身体一直很好。”言蕙之道，“我这次来，主要是来送谢礼的。”
因为手头太忙，谢知越都无心招待贵客，连连摆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小侯爷夫人真是太客气了。说句高攀的话，你与宜味情同姐妹，就算不是，我也会尽心调理。”
他心系着那些病患，说完便要告辞。
“宥儿，宜味，你们陪小侯爷和侯爷夫人多坐坐，我先去接诊了。”
“谢大夫请留步。”言蕙之忽然叫住了谢知越，“这份礼物与养和堂有关，就耽误你一会儿宝贵的时间。”
说着，言蕙之挥了挥手，示意丫鬟玉壶拿出两本册子。正是那风靡益安城的罪魁祸首——《养和药膳》。
“这册子有两个版本，分为印刷版和手抄版，印刷版是从鬼市中流传出来的。而手抄版则是盗版中的盗版，都是一些二道贩子买了印刷版后雇人加工誊抄的。”
言蕙之混迹鬼市多日，认识一些神通广大的老板也不足为奇。
当她听说养和堂蒙受的这场灾难时，第一时间就派了心腹去打听，不久便查到了一些眉目。
“怎么会有那么多黑心商人，赚这些谋财害命的钱，难道他们的良心不会痛吗？”谢宜味才刚刚从黑心药材商的阴影中走出来，没想到，在这皇城根底下，就有人作奸犯科。
沈宥轻蔑笑之：“他们根本就没有心。”
方才说话间，他已经粗略过目了两本册子，进行一番对比。沈宥指着那本看起来更粗糙的手抄版本道：
“这些手抄册子，纸张粗糙，字迹潦草且不必说，因为皆是人工誊抄，简直就是别字连篇，还漏行错行。他们但凡有些人性，就不会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买卖。”
为了在有限时间内复制出大量的册子，他们根本不会检查。可这不是其他的小说话本，这是医书啊！
没有官方的严谨勘验，一个错别字就意味着一味药的失误，几克剂量的误差就意味着整个膳方的危害性。
众人越想越后怕，皆陷入一阵沉默。
“眼下，只能斩断源头，找到那罪魁祸首，说服他来终止这场买卖。”谢知越治病是一把好手，但对于追查推理还不如女婿心细如丝。
行医之人，最能洞悉人情冷暖。
言蕙之知道他心理承受能力很强，接着说道：“我还打听到，这一份膳方最初在鬼市售卖的价格是一百两银子，对方是一次性卖断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样子，是急需用钱之人。”
但那人万万没想到这本药膳册子在市面上会如此受欢迎，随着不断加印和誊抄，册子的价格早已被炒上天，翻了好几番。
“我听说，那人知道了行情，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于是我便顺藤摸瓜，悄悄派人放出风声，说其他州县的书商也想大量收购此书，要求鬼市那些售卖点连夜印制，并且要重新排版。目的就是引那人现身，他若缺钱，必定是要来搏上一搏。”
言蕙之果然精通商场战术，她运筹帷幄于闺房中，说的极其淡定，在旁人听来，却像经历了一场激烈博弈。
尤其是小侯爷，他知道蕙之素来沉稳，波澜不惊的内心藏下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风雨，但毕竟现在有了身孕，再多的烦恼也该与他多多倾诉吧。
蕙之似看出他的顾虑，淡淡一笑：“侯府中白玉为堂金做马，你从来没有过缺钱的烦恼，怎么会理解那些落魄潦倒之人的心态。我不和你说，就是怕你贸然去鬼市打听，到时候打草惊蛇。”
小侯爷不过就是想多替夫人分忧解难罢了，看来自己这一掷千金的黑历史是很难洗刷了。
眼下，就连谢宜味也不想搭理小侯爷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理，急急地追问言蕙之。
“那后来呢，那人出现了没？哎呀，小侯爷你先别打岔！”
“……”
孔彦再次抱屈：我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啊，疼惜娘子何错之有！
沈宥倒是和言蕙之一样，表现得极为淡然：“宜味，你别紧张。蕙之的礼物，肯定是大手笔。”
“不错。”言蕙之击掌三声，底下就有两人扭送着一个人过来，大家仔细一看，发现这个被扣押的人正是谢知越的大徒弟——艾勇。
果真是令人吃惊万分。
谢知越最为震惊，喊道：“艾勇！你、你、你不是说家中老母病故，赶着回北方吗？何故还会出现在益安！”
想不到，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他，还是不愿面对背叛与欺瞒。
医者，大抵都有一颗悲悯之心，他内心深处的温柔，沈宥了解，可想不到，这个跟他最久的大徒弟，却明知故犯。
“大师兄，居然是你！”谢宜味也感到难以置信。
印象中，艾勇师兄为人直爽，虽然医术并不精湛，但本质忠厚，加上会点功夫，颇有几分侠骨义气。
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忠厚之人竟干出最伤天害理的事。
艾勇本来还有些不服，一直晃着肩膀和那两名护卫抗争，直到看见了谢知越，才羞愧万分地低下头，声如蚊蝇：“师父。”
“我没你这样的徒弟。”谢知越脱口而出，气愤中带着一丝痛惋。
言蕙之见大家心里都有了准备，便继续陈述前因后果：“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人果然又出现了。昨天晚上，他直接找到了之前联系过的鬼市书商，眼红他们一次一次的分账，要求补偿差价。做生意都讲究信用，哪有这样出尔反尔的。不过，也因为他的贪得无厌，才会露出马脚，被我派去的眼线瓮中捉鳖。”
艾勇自知辨别苍白，直接供认不讳。
“师父，我也不想这样做的。都怪一时间猪油蒙了心，跑去赌坊，想着可以衣锦还乡，让老母高兴，顺便娶个媳妇。没想到手气太差，欠了巨额赌债。师父，我没法回头了……”
每一个犯错的人，都有一段悔不当初的过去。
毕竟跟随谢知越多年，谢知越对待每个徒弟都亲如儿子。
谢宜味替爹爹出气：“你的确是被蒙了心，但不是猪油，是狗屎，臭气熏天。猪油能做许多好吃的，你别侮辱了它。”
娘子总是语出惊人，沈宥快藏不住，掩面偷笑。
“师妹说的对，可是你也知道，师父每个月发给我们的工钱不多，我要是靠这个还债，恐怕得打一辈子光棍了。”艾勇做坏事倒还有理了。
也是，这般没脸没皮的人才会欺师灭祖。
他知道谢知越让女儿和女婿在编一本很重要的膳方录，所以那天晚上，他悄悄爬上屋顶，潜入了谢宜味的书房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们所有的书稿全部偷了出来。
因为时间紧急，艾勇也没来的及仔细整理，只是大概理了下稿子的先后顺序，就把一沓笔记卖给了鬼市书商。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拿到钱还债再说。
可人有了第一次，就会犯接二连三的错误。艾勇本来已经要踏上回老家之路，抱着临走前再捞它一把的心态，终于自投罗网了。
“师父，我真的错了。求你老人家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师父，医者父母心，其实后来看见那些百姓误食假膳方生病后，我真的很害怕，可我又没有办法。”
艾勇已经想通了，无论是论功夫还是智谋，他都不是谢宜味他们的对手。不如，演演苦情戏，最后赌一次谢知越的不忍。
“一百两，就让你忘记了当初养和堂时对着医圣发过的誓言。哼，与其听你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多去救些病人。”谢知越拂袖离去。
接下来的事，他相信女儿和女婿能处理妥当。
望着昔日师父离去的背影，艾勇大势已去，瘫软在地。
“说说吧，在我们报官前，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毕竟认识一场，我想爹爹也不想养和堂出去的人活得太狼狈。”谢宜味望着艾勇，架势十足。
“小师妹，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怨言呢。我只求在离开前将功折罪，主动向世人澄清，还师父一个清白。”艾勇言辞恳切，看起来是真心悔过了。
*
傍晚的养和堂前，芳草斜阳，气氛哀愁。
但事实证明，将功补过也需要有人买账。
而那些已经绝望的老百姓根本就懒得搭理艾勇的话，相反，大家更气了。
“这人不是你的徒弟嘛！你们都是一伙的！”
“就是嘛，估计是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就找了个人来顶包，大家别被他们骗了。”
“养和堂刊印盗版药膳，害人不浅，我们绝不姑息！”
大家直冲着谢知越嚷嚷，说什么也不肯善罢甘休。连轴转的诊病加上忧心忡忡，谢知越听到这些不被理解的言论时，简直要气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