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坊的南边,聚集了许多来扑关博彩的年轻人。
虽然说,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赌的性质。但,小赌怡情,所以这也是扑关没有被取缔,反而越玩越红火的原因。
沈宥和李飘飘说完了这席话,只觉将一桩多年心事做了了结。
表姐于他,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他从小将其视作好榜样。但许是因为崇拜多于了爱慕,沈宥从未动过其他杂念,连“发乎情,止乎礼”也没有。
而,谢宜味于他……
沈宥理不清也不敢理,生怕有一天理清了,他们之间也就真的两清了。
扑卖盈市,绝非虚言。
有卖各项小玩意的,如细画绢扇、琉璃炮灯、新窑青器;也有卖各种服饰的,如销金裙、缎背心、抹额子的;甚至还有卖各式家具的,如螺钿交椅、时样漆器、藤作柳箱的。
总之,只有你想不出的,没有小商贩卖不出的。
沈宥走马观花地看着,心里寻思着这会子的功夫,谢宜味能跑哪儿去。
忽而,有一堆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哈,你又猜错了!”
循声而去,谢宜味正站在最前边,手里还握着一串炸藕,帮着老板监督那些前来扑关的人。
夜市那么多摊位,就数这个最热闹也最香。
一张简易的小台子上,摆满了各式小吃,有糖蜜糕、蜂糖饼、灌藕、炸藕、时新果子、红边糍、胡饼、猪羊蹄肉等等,花花绿绿的,让人看了直流口水。
参与者只需要交付十文钱,就可以猜一局,猜的内容由老板定,旁观人都可做个见证。
若猜对了,自己挑一份小吃,猜错了嘛,就当图一乐。
谢宜味跃跃欲试,可出来的急,身边没带钱,便准备问旁边人行个方便。
“这位兄台,可否借我十文钱。”她扭头问道。
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了一锭银子:“既要玩,怎么不玩个尽兴?”
“不用那么多,一会儿我家人会还你的。”她倒是还懂节制。
“嗯?不是相公吗?”这阴测测的语气,听着怎么有些熟悉……谢宜味猛一抬头,差点撞上沈宥的下颚,吓得她又赶紧低头。
“你、你、你不是应该在里面看戏吗?你、你、你怎么跑出来了?”不应该啊,她精心设计的邂逅,怎么发展成这样?
“里、里、里面的戏哪有你编排的好看!”沈宥双手抱胸,学着她故作紧张。
他早已出离了愤怒,而她却还一副非常惋惜的样子:
“诶,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这个局,费了多少心思啊。除了了解场次,订票外,我还要安抚飘飘姐的急躁的情绪,我容易嘛我!你居然管自己跑出来了?”
“哦,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
“可不。”
谢宜味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们这群舞文弄墨之人,都给她们创造条件了,还扭扭捏捏、阴阳怪气的。
沈宥的怒点又一次被她燃烧,此刻,脸色比她手里那串炸藕还要黑。但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一定不能!
“谢宜味,你别忘了我们新婚之夜达成的共识,谁把协议的事说出去,谁就磕头认错。你是想在这儿磕头,还是回去?”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藏不住的愠怒。
谢宜味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想当初在书院里,他可是连作弊都会脸红的人,这会儿竟然在这威胁自己?
可为何,她竟然觉得他骂得有道理……
“我、我、我为什么要磕头认错!我、我这是在帮你啊!”她有些被震慑到,结结巴巴,却恍然大悟,“啊呀!难道……说,你不喜欢李飘飘?”
“我何时与你说过我喜欢表姐的?”阿弥陀佛,她终于找到重点了,沈宥都快被她蠢哭了。
这丫头,别的事倒是挺机灵,但对于感情纠结问题,宛如傻子。
“那你不早说啊!现在好了,搞得我里外不是人!”谢宜味醒悟后的脑子倒是清晰起来,“这下,你表姐非恨死我不可。”
“不是恨你,是恨我们两个。”沈宥叹了口气,从表姐当初那些犀利言辞中,他就觉察出她是个狠人。
越是表面与世无争的人,越锱铢必较。
好在,今天算是把话说明白了。以表姐的聪明,应该不会再跟着谢宜味一起胡闹了。而以她的自恃,也断不会讲此事抖落出去的。
沈宥如释重负,低头看了眼谢宜味。
想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助攻,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热心帮自家相公牵红线的娘子。谢宜味,你说这场戏是不是更精彩?”忽然,他话锋一偏,把她吓了一跳。
“相公是假的,但热心是真的。以后、以后我还是不看戏了,扑关更好玩点。”谢宜味小声地辩解着,认识那么久,她也会被噎到说不出话。
有趣呀有趣。
*
老板盒子里的铜板渐渐多起来,但那些小吃倒是不见少。
谢宜味有些眼红,忙接过沈宥的银子也报了名。扑关的老板见这一轮参加的都是有涵养的公子小姐,便附庸风雅,采取了“赌书”的竞猜方式。
游戏规则和刚刚差不多,只不过,内容换成了猜《易经》中的某句话位于该书的第几页第几行,听起来就很刺激。
大家有半柱香的翻书时间,时间一到,便由老板随机出题。
几轮下来,倒是有一两个书生猜出了最接近的答案,于是,率先赢走了一盘蜜糖糕和一碗藕粉丸子羹。
这下,谢宜味更急了!
可越急就离正确答案越遥远,眼看一锭银子都快搭上了,她还是一无所获。
老板赚得盆满钵满,贪心不足,吆喝着:“还有没有人要参加的,来来来,时新果子红麻糍嘞,烤猪烤羊烤鸭子嘞。”
谢宜味望着那些小吃,迟迟挪不开步子,但想想手中的银子,又陷入内心挣扎:“今天运气太差了,一个都没猜对!那么难的要求,哪有人做的到嘛!”
正在她打算放弃时,沉默许久的沈宥忽然站出来,将谢宜味剩下的十多个铜板投入箱中,笑道:“不如让我也试试?”
“好嘞,公子,您这边请。”老板将手上的其中一本《易经》交给他,遂点燃了一炷香,道,“公子注意把握时间,半柱香一到,赌书正式开始。”
沈宥闻言,已专注地翻开书读起来。
他阅读的速度奇快,泛黄发皱的书页在指缝间游走,谢宜味在旁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看完,他已经翻了好几页。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一目十行。
他的手不释卷,谢宜味是知道的,但书院老师推崇学而不厌,一本书可是要反反复复粗读、精读无数遍的。
她小声地在旁边好意提醒:“喂,你别光顾着逞威风,赶紧押几句重点的句子好好记记,总比大海捞针,漫无目的地看要好……”
话还没说,已经被沈宥打断:“请不要在我看书时发出声音,如果你还想吃到那些东西,就乖乖闭嘴。”
这下,谢宜味彻底没声了,钱都猜光了,沈宥是她最后压的宝了。
“好了,公子,时辰已到,咱们开始吧。”不一会儿,老板便无情地把书从沈宥手中抽走。
沈宥点头,信步台前。
“第一题,猜对的话,这袋胡饼就是您的了。”老板说完,打开书,翻了几页,清了清嗓子,念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应该是乾卦,第五页,第三行。”沈宥斯文地作揖答道。
“完全正确。公子真是谦谦君子,这是给您的胡饼,拿好。”老板笑着将东西装好,又翻了翻书,继续说:
“既然刚刚说到谦谦君子,那咱们就来猜猜‘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在哪一页吧。”
话音刚落,沈宥对答如流:“谦卦,第十页,第五行。”
老板不仅惊愕于他不假思索的速度,更是佩服他的准确率,两道题,竟然分毫不差。
“那么,‘无私无为,寂然不动’呢?“
“应该是三十页第一行。”
“……”
两人一来一往,不管老板出什么句子,沈宥都能准确地说出来。
“那、那、那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呢?”
“这个……”沈宥忽然有些迟疑,陷入了沉默。
沸腾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一方面他们也希望沈宥可以赢,但一方面他们又不信他有这惊世骇俗、过目不忘的本事。
“嘿嘿,公子,怎么样啊?可还曾记得?”老板笑着,露出了一枚银牙,眼看着,小吃快被沈宥赢光了,他都准备玩好这一局,就收摊。
“答不出也很正常,您已经很厉害了,我还从没见过像您这般技艺超群的年轻公子呢!”老板合上书,不忘给沈宥找台阶。
“等等。”怎么,他是想起来了?
只见沈宥有条不紊地说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老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在下卷中,而你给我看的这本,只是其中的节选,并不完整。恕我现在答不出来。”
“好你个奸商,居然敢骗人!”这下,在一旁已经蛰伏许久的谢宜味坐不住了,直接跑出来,怂恿大家一起起哄讨公道。
“我、我、我……”老板火急火燎地赶忙护着箱子撤退,哪里还顾得上那堆小吃,“诶,这位姑娘,游戏而已,不要当真。呐,这些美味,我全部送给你们了。慢慢享用,慢慢享用哈……”
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今儿竟然碰到个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