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味灿若桃花的脸上顿时浮起一丝惊愕：“沈宥，你拐着弯骂谁呢！”
“没骂谁。只是有些心疼那只被你千刀万剐的山鸡罢了。”沈宥瞥了眼那碗“鸡丝”炒蕨菜，心说，这不是祸害，分明是生灵涂炭。
“刀工可以练。谁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谢宜味果然没听出沈宥的指桑骂槐，反而信心十足道，“我这次可是照着你爹的方法做的，绝对不会出错！”
说着，她已经夹了一筷子放到沈宥碗里：“你就尝一尝嘛。”
语气带着嗔意，沈宥正准备勉强答应时，忽然想起冬青说的话，对了，要保持高冷！
他放下碗筷，擦了擦手，一幅兴趣缺缺的样子道：“不想尝。我吃完了，你慢用。”
就这样躲开了这天真陷阱。
末了，还不忘补刀：“对了，谢宜味。据我所知，我爹教徒弟时，一切佐料、调料的斤两克数都用暗语。就算你偷看了也没用，调不出那味的。”
说完，沈宥便去了书房，留下谢宜味一个人面对残羹冷炙，目瞪口呆。
难怪她怎么屏息凝神听，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搞半天是暗号！
难怪思凡楼屹立多年，经久不衰，其他酒肆就算再努力模仿菜品，也复制不了那个味道。这其中的门道，就和他爹开药方一样，纵然药材相同，火候产地克数以及放置时间不同，都能影响疗效。
看来，学厨之路漫漫啊。
谢宜味暗自思忖，夹起一筷蕨菜，自己尝尝。
“呸呸呸，怎么那么咸！打死卖盐的！”她嘴刁，这味道不想再回味第二遍。
还好沈宥没吃，不然她真的活该被他骂。
殊不知，沈宥在书房听得一清二楚。一本《楚辞》的背后，是他忍俊不禁的清俊脸庞。
*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沈宥对于喝药，也不再推脱犹豫，纵然谢知越的药方与日俱增的苦，一想到可以早日恢复体质，他仰头便灌下去，连眉头都皱一下。
多余的时间，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
除了看戚博士布置的那些书外，他还额外地给自己增加阅读医书的任务。然后就是记笔记，整理，温故知新。
近日快到芒种时节，气温升高，降水增多，整个屋子就像笼罩在一个湿润的蒸笼里。
谢宜味见小酥她们都被“苦夏”折磨的懒洋洋，抬不起四肢，便又自告奋勇地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煲了一碗新近偷学的冬瓜薏米老鸭汤。
“鸭肉、薏米都是很好的东西，这个冬瓜皮嘛，本身就是一味中药，消肿美容的。正所谓，苦夏食苦夏不苦。”她指着一个小丫鬟道，“你不是嫌自己体型不好吗，多吃点！”
“少夫人这些药理，可有依据吗？”小丫鬟还是很谨慎的。
“有是有，但除了我爹，还有谁记得那些！”谢宜味摆摆手，“说得出，我喊他爹。”
正说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鸭肉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补血行水，养胃生津；薏米促进代谢，排出体内废物。而冬瓜皮，利尿消肿。闺女，你想说的可是这些？”
是沈宥。
该死！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谢宜味望着沈宥一脸的趾高气扬，心说，这家伙现在可不得了了，从前的他敢这么怼自己，当众让她下不了台吗？
可是，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觉得沈宥一袭松绿色长衫，眉眼横斜，自信满满的样子还挺有杀伤力。
然而，谢宜味也不是吃素的，立马反调戏道：“相公怕是热晕了，怎么说起胡话来，要不，你也来一碗冬瓜汤尝尝？”
“算了，你就放过这些无辜的鸡鸭吧，让他们死得其所不好吗？”沈宥显然对她这套糖衣炮弹已经免疫，挥一挥纸扇，喝起了大厨房专门为他们送来的荷叶粥。
话音刚落，小酥便直言不讳地说：“呜，小姐啊，你这鸭肉冬瓜汤也太苦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惩罚我们？”
怎么可能！明明就是看着沈修放进了六块冬瓜的，谢宜味数的清清楚楚，真是够玄的，问题一定出在冬瓜皮的泡发调料上。
谢宜味欲哭无泪，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她都快放弃了。
“每天看沈宥喝药也挺痛苦的，我要是能做出既有营养有好吃的东西，他也不至于遭这罪！”她自言自语地嘀咕，“唉，若是能亲自尝尝这些授课的成品，就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想不到，她学厨也不全是私心。但沈宥一想到，她一天到晚想把自己推给表姐，就觉得这种喂不熟的小白眼狼还是少搭理为妙。
香篆吐云生暖热，从教窗外雨漫漫。
也不知是不是“欲情故纵”这招真的奏效了。
这天，沈宥从书院中回来，谢宜味居然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又是帮他拎书袋，又是给他倒水。
这个骄横的人，往日里对他颐指气使，今儿是被下降头了？
“我听说，这几天秋月坊的瓦舍勾栏里推出了好多新的节目，有什么皮影戏、魔术、杂耍、相扑等，有一出《孔雀东南飞》的歌舞，我特别想看，今晚，我们一起去吧！”谢宜味拉扯着沈宥的衣袖，来回地扯动。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看戏！
看的还是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难道说，她想和自己发生点什么……故事？
看来，冬青说的果然没错，谢宜味感受到了他的脾气，竟主动贴上来了。
沈宥内心欣然不已，面上还是维持着一丝孤傲：“今晚我是打算读完《千金方》下篇的，要不改日吧。”
“可是，这个戏班子明天就要南下去福州了。”谢宜味的迢迢河汉般的眼眸中的星光忽然陨落。
“噢，那挺遗憾的。”沈宥又加重了她的失落。
都这样说了，若是别人肯定转身离开，不再纠缠。但谢宜味注定不是普通人，她继续伸出另一只手，使劲地摇着沈宥的胳膊，都快把他的手臂给晃麻了。
“遗憾不遗憾的，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书又不是一晚上就可以看完的，你得劳逸结合。“
她手如柔荑，手劲儿倒是不小。
沈宥这才发现，谢宜味竟然难得涂了蔻丹甲，衬得那削葱根似得指尖更加妖娆。
女为悦己者容，沈宥不禁心头一热。
“冬青，你去叫管家准备马车。”他也不直接回答，只是吩咐冬青一会儿去秋月坊的事宜。末了，沈宥就带着冬青出去了。
初见成效，得好好再和冬青探讨下。
看见他们走出屋子，小酥上前询问：“小姐，你这法子能成吗？”
“肯定行啊。成人之美的事我最擅长了。唉，小酥，你赶紧帮我去找盆水，刚刚倒腾石榴汁，指甲都被染红了。”谢宜味剥着手指说道。
日头西沉，夏夜凉风习习。不得不说，自朝廷取消了宵禁，夜市便逐渐兴起，百姓们纷纷出来凑热闹。
秋月坊的瓦舍中，人头攒动。他们来的这一带，算是一些富贵人家才消费的起的夜市，因为期间还有不少女眷游玩，节目的质量和品味也略略高雅些。
沈宥订了一个包厢雅座，很快，戏台上就开始上演着凄美哀怨的故事。
“唉，好好的一对，就这么被拆散，实在太可怜了。从此，就只是心尖上的白月光了。”谢宜味一边吃着包厢送的蜜饯，一边唏嘘。
沈宥则是听从冬青的建议，冷眼旁观。
“所以说，两情相悦都敌不过外界阻力，诶，沈宥，你说人是不是应该为了真爱而坚守？”突然间来这么一句，是几个意思。
沈宥依然是敌不动我不动，只是清风霁月地拿扇柄跟着鼓点敲击茶案，笑道：“你放心，我母亲不是那种恶婆婆，不会为难你。”
“……”
莫名其妙的占便宜，谢宜味隐隐感受到了他最近的反客为主的变化，决定使出杀手锏：“那啥，我刚刚水喝的有点多，得去方便一下。你先看。”
说完，就跑出了包厢。
真是懒人事多，沈宥轻晒，也没看出她对这些戏有多感兴趣啊。
正想着，门帘忽然掀起一角，微醺的暖风带着一股熟悉的雅香，沈宥本以为谢宜味这么快就回来了，抬头一眼，却是李飘飘。
她穿着青莲紫的纱裙，朦朦如月光，婉约动人。
“表姐，好巧。”沈宥的脸上，分明是期待之外的落空。
“阿宥，不巧，我在这儿等了你一会儿了。”李飘飘双颊泛着微微红晕，笑起来甚是端丽。
最近，她一直让自己身边的心腹丫鬟和小酥接头，三番四次催促谢宜味赶紧创造机会。她等不下去了，必须找一个时机，向沈宥表明心意。
她得让沈宥明白，她心昭昭，只要沈宥坚持，她一定也会等他。
“阿宥，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你应该清楚，而你对我的情谊，我也看在眼里。我知道，过去我是有些瞻前顾后，不够果敢。可是，我害怕呀，你身子不好，万一有个……那你忍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对影不成双吗？”李飘飘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阿宥表弟，她从小便喜欢。他们一起玩过家家，都是沈宥演新郎，她扮新郎。
“阿宥，我们是两只有着相同羽翼的孔雀，注定是要双宿双飞。”
台下的弦索胡琴都拉不出这般哀怨缠绵。早在婚前的那段日子，李飘飘那些难听的话，沈宥就已经对她有所芥蒂。
更何况，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去李姨妈家，但凡他与表姐走的亲密些，姨夫姨母那眼神，就跟他是只黄鼠狼，要偷了家养鸡崽子似的。
不过就是为着他是个病秧子嘛！若他身体康健，他们会是那副嘴脸？
李飘飘已经欠身坐下来，准备与他一起听戏以度良辰美景。却被沈宥无情打断：“表姐，这位子有主了。”
“你说谢宜味吗？她和我事先说好了，不会回来了的。”李飘飘是看着她跑出瓦舍的。
果然是无事献殷勤！就说谢宜味哪会主动约他，原来想当月老，乱点鸳鸯谱。
沈宥气到心肝脾肺肾都痛，但眼下，有些话，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了断。
“表姐，可能从小到大，我一直沉默寡言，郁郁忍让，才让你有所误会。我不是孔雀，也不爱孔雀。我院子里有只小麻雀，活泼胆大，好奇心重，有点霸道，吃杂食爱热闹。我每天看着她飞来又飞去，心中很是欢喜呢！”
沈宥说完，作揖告辞，吩咐冬青结账。
“表姐，你尚未婚配，而我已经成亲，虽然我们清清白白，但为免口舌，我还是先回去了。”
“我才刚来，你就要走？”李飘飘万万没有料到，一向笨嘴咂舌的沈宥，竟是这般态度。
“你去哪？”
“找小麻雀。”
沈宥头也不回，只有那掀开的珠帘，噼啪作响，很久才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