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岸边的草地上滚了个圈,谢宜味推开沈宥:“你拉我干嘛?”
“我要是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做傻事了!宜味,我都说了,不管是科考落榜还是禁考十年,都是我自己的原因,是我对不起书院的教诲,对不起父母的期许,对不起你的付出……”沈宥心急如焚,拉着她的手,死也不松开。
“噗嗤”一声,谢宜味笑了。
紧绷许久的肌肉,这一刻才算得到释放。
“呆子,谁告诉你我要投河了。”不管再怎么沮丧,一想到他那么紧张自己,就觉得很开心。
“那你……”
“我鞋掉了!”谢宜味指指自己的脚丫子,又指指湖中心,“这下好了,鞋早漂远了,捡不回来咯。”
沈宥如释重负:“只要你好好的,明天我去给你买十双新鞋儿。宜味,水边风大,我们回去吧,小酥已经替你温好了酒。”
他还真拿到了桂花酿,谢宜味这会子倒真有些饥肠辘辘,点点头:“好。”
忽而又低头,有些犹豫。
沈宥也注意到了她白白嫩嫩的脚,连忙蹲下身,背对着她,道:“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伸手一拉,那抹霞光银红色身影便伏上了背,谢宜味乖乖地将双手换在沈宥的脖颈前,不动也不闹。
耳畔是温润的呼吸,脸颊是飘扬的秀发,酥酥麻麻。
深深浅浅的脚步,渐渐地消逝在苍茫的夜幕中……
“宜味。”
“干嘛!”
“你该减肥了……”
才说完,右耳就被重重地拉扯了一记:“人生多苦,若连吃都不能尽兴,那岂不辜负了来世上这一遭!再说了,我哪里胖了?沈宥,你再敢嫌我胖,我就和你断绝夫妻关系!”
“不敢不敢,宜味可饶了我吧。”
*
清澈见底的桂花酿,杯底尽是碎花瓣。
两人就着几道小菜,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两瓶都见了底。
难怪那么多人都选择寄情于酒,举杯消愁,一切都能因为这绵柔微醺的气息而暂缓伤感……
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过后,沈宥顶着昏昏沉沉的意识醒来,才发现东方既白,而他却置身于卧室里那张雕花拔步大床上。
身畔有人酣睡,侧头便看见谢宜味娇憨迷蒙的睡颜,甚是可爱。
沈宥这才回忆起昨晚谢宜味在喝醉后,是如何追着喊着撒酒疯。
前有青梅吻,现有桂花吻。
她喝醉后就会愈发的温柔乖觉,一声声“相公、好哥哥、阿宥小卿卿”轮番上阵,叫得沈宥心头激荡,暖意交融。
两人唇齿相依,贪婪着来自彼此的温度与气息。
纵然没有酒劲,可面对心爱之人玉体横陈,他有正常男子的正常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但,就因为这是心爱之人,最终,沈宥还是一个深呼吸,将所有的欲望与念想化作一声叹息。
谢宜味折腾累了,便和往日一样,沉沉睡去。
沈宥也不离去,只是依靠着床沿守着她,不敢闭眼,仿佛一疏忽,她就会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整整一夜,他挣扎了一夜,思考了一夜,最终想透了,倒是迷了一会儿。
外面有人推门,是小酥蹑手蹑脚地进来送醒酒汤。当她看见沈宥正端坐于床前时,也暗自吃了一惊。
沈宥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酥很是识趣地关门退出。
而眼下,沈宥再也无法入眠,替谢宜味掖了掖被毯,便不动声色地下了床。
来到书房,点灯,书写。
一笔一划,一蹙眉,一苦笑,皆是他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睡不稳的纱窗风雨黄昏后。
谢宜味也是乱梦颠倒,她还梦见了那日求的签文。
“旱时田里皆枯槁……”
当时求的就是沈宥的前程。
从前不信这些,如今始觉冥冥中自有定数。悲观让人消极,只是人在热闹时怎会把谶语当真。
醒时头痛欲裂,就算沈宥已经离去,但谢宜味还是闻的到枕边属于他的那股清冷香气。
他来过,又走了。
低低地唤了几声小酥的名字,想问问什么时辰,辗转间,却发现床头有一封书信。
而那酂白色的信封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是沈宥的笔迹。
她狠狠一撕,信纸也被带去一角,然并未影响阅读。
还是沈宥的笔迹。
内容是谢宜味不想回忆第二遍的东西: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沈宥书。”
谢宜味用手背拍了拍自己的脸,有了痛感后才确定这不是做梦。
在起身下床的瞬间,她再次捋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她被沈宥抛弃了。
其二:沈宥不要她了。
但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中心思想,他们的假夫妻算是做到头了。
只是沈宥先行一步。啧啧,说的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简直就是放屁放屁放狗屁。
谢宜味手执和离书,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昨晚还威胁他说要断绝夫妻关系,今天他就玩真的。
而曾经的签是真的,梦中的离愁别绪也是真的。
“沈——宥!”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出这个名字,整个沈府都感受到了谢宜味咬牙切齿的怒气。
*
这是一个愁风惨雨的午后,谢知越带着谢宜味骂骂咧咧地闯入沈家。
“沈宥呢!沈宥这个兔崽子在哪,叫他滚出来见我!”
把正在思凡楼后厨忙活的沈修与冯氏也惊动了。当初签订假成亲的原班人马算是到齐了。
只几天的光景,沈宥看上去瘦了一圈,憔悴损,若说他旧病复发,都有人信。
可谢宜味又何尝不是呢。
昔日白皙圆润的小脸已削瘦成尖瓜子,一看这几天就没吃好睡好,她梦寐以求,也不过只吃喝二字。
谢知越气的连医馆都没关门,行医几十载,头一回撂下一大帮病患还干等在那。
两天前谢宜味负气回了娘家,只是向小俞氏哭诉了这件事,抱有一丝希望的她求娘亲不要告诉爹爹。
可小俞氏心疼孩子,忍不住通知了老爷。
“这个腌臜泼才,不要脸的小畜生,竟欺负到我女儿头上了!”他顾不得自己读书人的礼仪,破口大骂,甚至迁怒到了小俞氏身上。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怎么做娘的!”
谢知越当下就扔了开药方子的笔,拉着萎靡得像根葱一样的谢宜味,冲进沈家院子。
沈宥目光涣散,只盯着院中的纸皮灯笼,在风雨中飘荡。许久才道:“岳丈大人骂得极是,是我无才无能无担当。如今大病痊愈,科考落幕,也该是履行当初约定之时。”
“谁是你岳丈?谁给你的脸叫岳丈?你一个名落孙山、前途渺茫的窝囊废,还有脸来写和离书了。”一听见那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谢知越就气不打一出来。
“你以为我们谢家那么想和你们结亲啊。呸,要提和离也该我女儿先提,焉有你卖弄文笔的份?”
从小到大,女儿是他的心肝肉,尤其是发妻大俞氏早逝,谢知越更是对谢宜味疼爱有加。
如今,眼看着她被沈宥摆了一道,话难免说重了些。
这下,沈修可不高兴了:“老谢啊,你说这话就过分了啊。当初咱们可是心平气和地说好条件的,你帮宥儿治病,我们家顺势求娶宜味丫头。你站在道德制高点,你就不头晕?”
“条件是这么说来着,可你自己问问你宝贝儿子,他又生出了什么幺蛾子?明明破坏规则的人是他。”谢知越不甘示弱。
“你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
因为“亲事”,两个老冤家算是偃旗息鼓了好一阵,今日相见,分外眼红。
你说一句,我怼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谢宜味一直望着沈宥,希望他能够看一看自己,看看自己的泪痕红浥,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落下。
“够了,爹爹你多说无益,还是省些力气吧。”她喊了一声,两个父亲这才停了下来。
谢宜味闭上眼,一幕幕往事像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她长长舒了口气,叫了声:“沈宥。”
那个连和离书都不敢当面交给她的窝囊男子,终于是看向了谢宜味,翕动着唇,扯了扯嘴角:“宜味……”
“有些话还想单独与你说说清楚。”
“好。”
冯氏心领神会,拉着小俞氏,说新到了月光金桂的红茶,要请他们品鉴品鉴。
四个长辈算是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耿耿秋灯,秋雨助凄凉。
落在那小小的天井里,淅淅沥沥,打得叶子七零八落。也落在谢宜味的心里,千疮百孔。
“沈宥,你老实告诉我,和离这事,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沈宥愣了愣,徐徐点头。
“那我再问你,当初说什么科考结束就向我爹坦白,都是诓我吧。只不过天不遂人愿,让你没有高中倒是意料之外,不然下一步你就该去求娶什么官家小姐了吧?”
谢宜味狠狠心,有些话憋在心里会存在侥幸,倒不如一次彻底死心。
这回沈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是与不是?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谢宜味继续追问。
“宜味,我该说的,在和离书里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我们只是协议成亲,并未行周公之礼,你又何必在我这样一个没有前途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呢。”
沈宥也狠狠心,只是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剜心椎骨之痛。
“明白个屁,我才不稀罕你的祝福。”谢宜味骂道,“沈宥,你果然是一点也没变,和当年白鹭书院时一模一样,伪善迂腐,敢做不敢当,死要面子活受罪……”
就让她骂吧,就算问候他祖宗十八代,沈宥都觉得自己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