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假意也好,真心帮助也罢。
沈宥此刻只想回家一个人呆着,无奈谢宜味已经飞奔入了贡院。
“宜味,你去哪?”身后有好几个人齐声发问,而她却头也不回。
沈宥只得追随着她的脚步,也跑进了贡院。
张贴榜文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谢宜味逮到其中一个便问道:“请问你们的主事大人在哪?我有事要找他。”
那人指着东首的办公处努努嘴,门外正站着一个三角眼,腮边黄须,身穿官府的男子,看起来年纪尚轻,却是不好相与的模样。
若是往日,谢宜味一定会开玩笑地与沈宥说,这位大人不去吏部真可惜。
此刻,她顾不得礼数,直接跑了过去,喊道:“大人明察。”
主事大人望着这胆大包天的女子,质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要看榜去外面墙上看,贡院可不是随便闯的。”
“大人恕罪,我只是想问问,我家相公沈宥,他文采卓绝,才思敏捷,何故会榜上无名?”她向来直言不讳,此时此刻,因为心急如焚,更是口无遮拦。
“大人,能不能劳烦您再核查一遍,万一是弄错了呢?”
纵然会被责骂,但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名落孙山。她都豁出去了。
这大人倒也没有想象中的不近人情,看了谢宜味半晌,点头:“所有秋闱的试卷均采用糊名制,而且改完卷,每个中举考生的卷子都是核对过好几遍的,就连最后的誊抄也是反复检查后才张贴。”
他有些不屑:“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本官就给你看看你家相公排在第几位吧。”
其实话说得很明白了,意思是那就让你们死的瞑目点吧。
可谢宜味哪还顾得上脸面。
“大人劳驾了。沈是三点水的沈,宥乃宽宥的宥,麻烦仔细查查。”她就像是溺水中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说他叫沈宥?”主事大人忽然合上了本子问。
“正是。”
“那不用查了。沈宥因为进考场时携带刻着文字的配饰,涉嫌作弊。上头的意思是取消近三次的科考资格。而当时的主考官因为姑息纵容,徇私舞弊,已被降职。我刚从吏部调来,接替他的工作。”
几乎是毫无感情的陈述,已经将事情原委说的非常详细。
秋闱三年一次,取消近三次资格也就意味着十年内不能参加科考。说难听点,也就是沈宥可能这辈子都无缘科考了。
大好青春虚度荒废,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若是中了举,就算排在末位,再不济也可以当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可现在呢……
望着愣在原地发呆的谢宜味,主事大人已准备闭门谢客,又不冷不热地安慰了几句:“回去告诉你相公,让他十年后再来。这事儿啊,本来还要过几日到家中通知的,所幸上头仁慈,没有取消沈宥终身资格。你们啊,就感恩戴德吧。”
沈宥赶来时,正看见谢宜味怔怔地转身,给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相公,走,咱回家去,主事大人说他还要再去问问,让我们耐心等待。”
他上前拉住她的手,倒是比她冷静沉着:“宜味,不必遮掩了,我都听见了。”
他越是满脸无恙,风淡云轻,谢宜味就越心疼。
同样的,谢宜味越焦虑急躁,沈宥越感到无力。
令人难受的不是名落孙山的丢人现眼,也不是被大众看好的重点苗子夭折了,而是那种无可奈何又只能面对的窘境,归其原因,还是因为自己的大意。
出师未捷身先死,同时还连累了那个网开一面的主考官。
一路上,连那马儿都感受到了全家萎靡不振的心情,再也没有来时欢蹄的节奏。
“老爷,刚出门前你要我准备的那些个食材已弄好,什么时候开始……”思凡楼的伙计上前问道,话到一半,已嗅到了隐隐的不妙。
“忙活了一天,大家都累了。父亲、母亲,那我和宜味就先回房了。”沈宥却一如往昔,全家只有他一个人还能若无其事。
“行,一会儿我让厨房把菜给你们送来。”冯氏也想得开。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回到自己的院中,谢宜味翻起沈宥的衣袖,不由分说就去扯他手腕上的红绳核桃,因为先前的死结不好看,她还特意让小酥帮忙编了个金刚结,以为可以更加坚不可摧了。
“娘子,你这是又是何苦?”沈宥挣脱着,“红绳何错之有,不必拿它出气。”
错的是人,纵然这些信物被寄予了感情,但终究是个死的。
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谢宜味红着眼,吸了吸鼻子:“相公,你说得对,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送你这又丑又破的核桃,也不该在考试前不帮你仔细盘点检查。作为你的娘子,我除了吃,一无是处。”
虽然说得是事实,可在沈宥心中,她本来就只需要吃饱喝足,开开心心就行。
只是如今,是自己没用,连让她开心恐怕都做不到了。
“这事错在我,与你何干。你不必内疚与自责,我们家里也没有一个人会怪你。”
“可是……可是若不是我冲动跑到贡院去询问,说不定让你表姐和姨夫出马,婉转打听,这事情就会有转机的。”
谢宜味红着眼,此刻,她才知道因为自己的不理智,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局势。
那新月生晕的脸上,笼着重重的阴霾。
沈宥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着家族的亲戚攀关系、谋好处,更何况是在被动劣势下帮忙打听。
于情于理他都不屑,而他那文人可怜巴巴的自尊心更是不允许做这种事。
“宜味,只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不定就是我文不如人,早点认清自己的不足也是好事。”
沈宥的脸上略带一些憔悴,脸色也没有往昔那般红润。
这时,厨房已经送来了菜。
有螃蟹羹、白果炒芹菜,蒜蓉苋菜等。
沈宥替她布菜:“娘子,你洗双手,赶紧来吃饭。今天有你最爱的螃蟹。”
谢宜味早闻着了那腥鲜的味道,却并未觉着饿。起身坐到沈宥边上,说道:“螃蟹性寒我心寒,相公我想喝桂花酒。”
思凡楼的厨房里倒是藏着好多桂花佳酿,沈宥见她有了胃口,倒是放心了些:“那你略略等我下,我去去就回。”
取酒的过程有些坎坷,先得去大掌柜那取钥匙开了地窖的门,还得开坛启封,然后再灌入青瓷窄口瓶中。
距离这新酒正式开坛还差了几天时间,管酒的伙计特意嘱咐沈宥:“少爷,这酒发酵还不充分,后劲大,容易醉,您悠着点喝。
话虽如此,还是帮他装了两大瓶。
沈宥心说,只是浅尝辄止罢了,他可不是那种借酒消愁的人。
回到了院中,却见小酥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问:“少、少爷,你碰见我家小姐了吗?”
沈宥摇摇头:“她不是还等着我的酒嘛。”
“等啥呀,我们把整个院子都找遍了,都没有小姐的踪迹,她不会……”小酥觉得这种“离家出走去散散心”的事,像是她们家小姐的作风。
沈宥却没领会,以为她要说的是:小姐不会想不开吧。
不禁心头一紧,将两壶酒丢给小酥,自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
纷纷坠叶飘想砌,夜寂静、寒声碎。
金泽池边,烟波缥缈。谢宜味本来就是等的有些烦了,一个人出来看看,没想到恍恍惚惚,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此地。
遥想暮春之初,大家尚在白鹭书院念书,她与沈宥只不过是一对欢喜小冤家。
春来枕星河,秋去剪落霜。
若时光可以停留在那个嬉笑怒骂,不问前程的日子里,该有多好。
她情愿自己还被沈宥讨厌着,说不定他更能心无旁骛地读书、求学、一举高中。
想着想着,不觉又泛起一阵鼻酸。
大概是心有灵犀,沈宥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最终是被他找着了。
远远望去,谢宜味正坐在堤岸边,垂着脑袋,留给他一个寂寥单薄的背影。
想她昔日是多么开朗又骄傲的女子,却因为自己的挫败,让她也跟着一蹶不振。
沈宥的耳畔回荡起在谢家的那个晚上,谢知越与他说的那些话。
他,一个基本已与科举无缘的落榜生,何德何能再大言不惭地给宜味幸福?
本想着有了成绩就有了向岳丈表明心迹的资本,现在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连篮子都赔上了。
夜晚的河边,有些不寒而栗。
起了风,谢宜味觉着入骨微凉,她想着还是早早回去,不然沈宥该担心了。
可刚要起来,一只绣鞋却掉到了河里,趁着还未漂远,谢宜味赶紧去捞。
这一幕,落在沈宥的眼中,却像极了她要投河。
“娘子,娘子,不要啊!”
他们的爱就像是水中月,看的见,却摸不着,没有实质,徒有虚名。
而这两个傻子,却真的以为捞到就是赚到,结果,连人带兜都摔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