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味又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犹不解气。
分离对于过尽千帆的人来说,左右不过是一句“好聚好散”。可她尚且年少,恨不得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与这厮老死不相往来。
她抽出衣袖中沈宥绣的那块手帕,用力一扯,不过刹那,那薄如蝉翼的绢布便化作两片蝶翼,纷纷飘落,各散一处。
而后是拔下她发间的那枚碧玉红豆簪,用力一拗,可那簪子轻易折不断,谢宜味便将它恨恨地磕向桌角,断成了两截。
世间好物不牢固,彩云易散琉璃脆。
短短数月的夫妻情分,就像这两枚信物,一刀两断。
“下次,我的真良人一定不会再送我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了,他一定会是这天底下最心疼我也最了解我的人。”谢宜味忍着夺眶而出的两行泪,愣是没让它掉落。
“而你,不过就是一个过客。”
也许,对于她来说,这充满仪式感的和离才会让自己看起来洒脱些。
沈宥眼睑微垂,灯火中,只看的到他下巴的轮廓剪影,在白墙上刻下无可奈何的痕迹。
他有一个欲上前去捡那些碎物的动作,最终还是止步于此。
“宜味,我的确是个不值一提的过客。今后……”
“你给我闭嘴,从现在起,我不想再听见你那啰里吧嗦的声音了!”谢宜味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然后头也不回,潇潇洒洒地离开。
转身落下几滴水迹,不是泪,应是雨。
*
终究是个不过二八的少女,回到家,谢宜味还是大病一场。
谢知越心疼不已,而小俞氏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她发了好几天的低烧,浑浑噩噩,期间说了许多痴话,但这一烧,倒是把心头憋着那些火都随汗飙了出来。
醒来时,人不犯浑了,也不抱怨了,只嚷嚷着说饿,要吃东西。
“爹爹,娘亲,厨房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有有有。”谢知越点头如捣蒜,一颗悬着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你娘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今日是秋分,还特意做了鱼腥草炒鸡蛋。清热解毒、滋阴润肺,味道也是不错的。”他示意小俞氏赶紧把菜准备好,端进房里。
桌上一共有三菜一粥,除了那鱼腥草炒鸡蛋外,还有假煎肉。
这是一道很好吃的豆制品,和蒲子一起切成大小均匀的薄片,然后用炸猪肉的油先煎后炒,倒入葱油,收汁后就是一道嚼劲极秒的仿肉馔。适合谢宜味此时清淡的饮食需求。
另外就是一碗豆腐羹与养心安神、解渴润燥的百合南瓜粥了。
谢宜味失望地低下头,嘀咕着:“怎么一点肉沫都没有,病了这些天,五脏庙都快荒芜了,你们就给我吃这些?”
这……
谢知越和小俞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看来她的病是真好了,往日那个无肉不欢、元气满满的女儿又回来了。
“宜味啊,那你要吃什么,爹爹给你去买。”
“是啊,娘这就让他们把这些菜换了,重新做你喜欢吃的。”
谢宜味想了想,随便报了几个菜名:“蔗汁蜂蜜粥,粉煎骨头,鱼鲊……”
许是在御厨家吃惯了美酒佳肴,信口说来,就是一道道考验厨艺的硬菜。
其他的菜倒也好办,只是这鱼鲊,腌制尚需时日,家里也没有存货。
小俞氏只能宽慰她:“宜味,娘明天就去给你买青鱼、草鱼,做鱼鲊好不好?”
谢宜味点了点头,有了盼头,倒也乖乖地把桌上的百合南瓜粥就着鸡蛋,呼哧呼哧地喝完了。
*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
第二天中午,小酥端着一个食盒兴冲冲地跑进来。
打开一看,竟然就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些菜。
飘香四溢的粉煎骨头,加了阿魏做调料,在绿豆淀粉、葱粒、黄酒、黄豆酱等粉糊中滚过,肉的表面就似占了薄薄的一层粉衣。
“这些都是小姐昨天晚上报的菜名,一大早老爷和夫人就准备了,烧的烧,买的买。哦,对了,夫人还特意给小姐准备了蜜煎橄榄,说让你晚上过药时吃。”
小酥说着,已经将那些青白釉葵瓣碟子放上了桌。
光着闻着香味,谢宜味就异常满足:“我娘也真是的,我从小就是闻着爹爹的药味长大的,喝药就跟喝水一样,还需要蜜饯相佐嘛?”
不过,这罐蜜煎橄榄,散发着花瓜的清香,表面浸润得晶莹剔透,她不介意自己用来当零嘴吃。
事不宜迟,先吃一口鱼鲊吧。
谢宜味举着筷子,夹起一片深红的鱼片,塞入口中。
味道很地道,是生姜、橘丝、莳萝、红曲、熟米饭与鱼片相拌揉匀而出。没有三个月的功夫,是发酵不出这口味。
她又咬了一口,随即便放下筷子,皱起眉头。
这个调料,据她所知有两人用过,一个是沈宥奶奶,另一个则是沈宥父亲,而当初在后厨,她也曾亲眼看过沈修教徒弟们腌制鱼鲊。
也就是说,这个鱼鲊,来自……
持着怀疑的态度,谢宜味又舀了一勺蔗汁蜂蜜粥。清爽舒适,甘甜不腻。
不用说了,除了冯氏的独门调汁手法,谢宜味还未尝到过比她做甜粥更厉害的人。
“啪”的一声,是筷子碰撞瓷碟的声音。
谢宜味将面前的小勺掷回粥中,从来都不曾骂过小酥的她,生平第一次发脾气。
“死丫头,你老实交待,这些菜,从何而来?”
小酥胸前抱着藤编食盒盖,结结巴巴道:“是老、老、老爷去街上买的。”
“哪条街哪家店啊?”
“这我就不知了。”小酥低头,声音越来越弱。
“需要我提醒你吗?是不是叫思凡楼啊。”谢宜味冷哼一声。
吓得小酥把盖子都掉在了地上,赶紧蹲下身去捡。可还没拿到,却已经被谢宜味一把揪起,然后她快速地将桌上的碗碟悉数放入食盒中,拎起提篮把手就往门外冲。
“你如今是年纪大了,胆子也肥了。看来我们家是留不住你了,回头我就告诉娘,让她把你打发了出去,我也省的被你气。”
谢宜味一边走,一边骂,小酥全程小碎步跟随,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说话是不是!那我现在就去禀明娘。”说着,她就要去拉扯小酥。
小酥早就跪倒在地,不争气地哭成一团:“小姐,你就饶了我,你打我骂我怎么出气都好,求你不要把我发落出去。我错了。”
“那你老实交代!”谢宜味柳眉倒竖。
“好……”
原来,这些日子,不仅谢宜味与沈宥日久生情,就连小酥与冬青也因为老乡的原因,感情倍增。
两人常常在一起聊天说话,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喜欢,但至少能天天见着面就很开心。
还以为公子和小姐能修成正果,可眼瞅着自家公子就提出了和离,冬青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酥也一样,恨沈宥,替小姐不值,可她舍不得冬青啊。
主子闹和离,偏偏殃及了手底下的池鱼。
“小姐,冬青说,他和我们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作为男人,他也看不起自家公子。”小酥义愤填膺地模仿着冬青的语气,转述道。
啧啧,瞧瞧人家冬青,多上道。
谢宜味倒是被她逗笑了,她也不是那种心理阴暗之徒,不至于说自己被人甩了就不许自家丫鬟和人家的小厮谈情说爱。
小酥若觅得好人家,算是这些天那么多噩耗中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今天早上冬青来给我送东西,我就和他随意抱怨了几句你想吃东西。没想到,到了半晌午,他竟提了个食盒过来,说这是公子准备好的,还说千万要保密。”
可这秘密若是有第二人知道,便不再是秘密。
沈宥大概万万没想到,身边的冬青已经为爱叛变了!
“而且冬青还说了,自你走后,公子没有一天是睡得着觉的。不是呆呆坐在床边唉声叹气,就是用整理书籍和超录笔记来麻痹自己。小姐,你说他这是何苦呢?”
小酥不明白了,为何明明相爱的两个人,说分开就分开。
“谁知道他是不是演戏?说不定就是故意扮演苦情人给家里人看,好落个重情重义的名声。”谢宜味嗤之以鼻。
要知道,翻脸无情是他,薄情寡义也是他。
经过这几天生病发烧,她也算是想通了,不就是一个小白脸嘛,当初嫁给他本就是权宜之计。
这春去秋来的日子里,就当自己是发慈悲心,救了一个病恹恹的肺痨子,积德行善了。
而且,她也学到了沈家的独门厨艺,还保全了自己的处子之身,这一来二去算算,不亏!
男人嘛,比不上一顿山珍海味。
她还年轻,有的是大把春光可造作。
“小酥。过来。”谢宜味勾勾手指头,“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然后她在小酥耳边说了几句,小酥便偷笑着,接过食盒出门去了。
熙熙攘攘的东街,养和堂门口排着许多叫号的病人,小酥将碗碟往休息桌上一放,嚷嚷着:“来来来,吃点心了。快中午了,大家都等饿了吧。小姐给大家送点心来了。”
一盘粉煎骨头,一人一块,顿时一扫而空。
紧接着又是鱼鲊……
小酥继续喊:“小姐还说了,今天开药最多的人,送蜜煎橄榄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