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竹影微动,那缣缃色秋菊纹衣摆向对面的小娘子屈了屈身体,最终还是跪了下去。
正要磕头时,身后忽然响起谢知越的声音。
“沈宥!”
他快步走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沈宥,又转头看了看坐在椅上大仇得报的谢宜味,回到沈宥边上,责怪道:
“不是叫你别说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沈宥并未起身,小声对着谢知越道:“我没说啊,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提。”
这不都是他娘和他奶奶的主意嘛。
谁知谢知越急了:“还说没提,不然宜味为何要叫你下跪!唉,你初来乍到,不懂我谢家规矩,你是我新收的徒弟嘛,她就是你师姐……”
“不是!不是这事儿……”沈宥突然意识到,他们做的与谢知越说是两码事,可已经来不及掩饰。
谢宜味听出了不对劲,起身走过来质问:“爹爹,你方才说什么?谁是徒弟?谁是师姐?”
见已覆水难收,沈宥索性大大方方承认:“宜味,事情是这样的,谢大夫已答应收我为徒,我可以正式向他学医了。”
哐当——
一个晴天霹雳!谢宜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他爹怎么会糊涂到收死对头的孩子为徒,纵然冤家宜解不宜结,可他难道忘了这孩子怎么欺负自己亲闺女的嘛?
“爹爹,他、他、他说的可是真的?”谢宜味激动不已,慌忙求证。
没想到,谢知越竟然捋须,点头。
“确有此事。”
“爹爹,你、你、你莫不是被他气糊涂了吧?”谢宜味关切地想去探探老父亲的额头,看看他是否生病?
结果被谢知越一把甩开手:“我被你气倒是真的,我们谢家虽有祖训,先进山门为大,后来的徒弟都要向上一个师兄或师姐磕头敬茶,但我早就将这规矩淡化了,你怎么还公报私仇起来?”
原来,谢知越一开始,以为沈宥是作为新晋小师弟,在给师姐谢宜味磕头呢!这才急得吼起来。
难道……不是这回事儿?
可此时,谁还有闲心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谢宜味只纠结于眼下的事实——沈宥成了她的师弟。
“爹,你怎么搞得嘛!我告诉你啊,我对于你从前收的那些徒弟完全没意见,而且像艾勇师兄他们,年纪比我大,资历也深,对我,亦兄亦父般照顾。”谢宜味气得叉腰。
“这个沈宥,他何德何能啊,你那么讨厌他,如今怎么能临阵倒戈?”
沈宥倒是默默站着,没吭声,他反正做好了磕头的准备,不管是以什么形式。
那忠厚老实的模样,倒还真像个刚入师门的小师弟。
“爹爹,你想清楚啊,你收的可是你死对头家的儿子!”说白了,谢宜味就是单纯不想和沈宥有瓜葛。
院中火药味正浓,可不妨碍沈修和冯氏还要来煽风点火。
只见他二人正命两个小厮提着一些礼物站在门口,想不到,再次登门,竟是来送礼的。
造化弄人,命运捉弄啊。
沈修经过今日一事,顿时看开了许多,他记得自己对救沈家于危难之人许下的承诺,也记得自己答应过老母亲的事。
“我说谢丫头,你这话就差点火候了。你不也把死对头家的手艺学了个遍嘛。”沈修似笑非笑道。
“胡说,我那是和奶奶学的!”谢宜味就纳闷了,今天是得罪了哪路大仙,那么多人说好了一起来整她?
“哦?是吗?”沈修不请自来的架势倒是一如往常,他挺着大肚腩,腰带勒得紧紧的。
“那我方才怎么瞅着你那刀工还有那颠勺的手势与我所教徒弟时说的要点不、不那什么来着?”
他转头看向冯氏,企图寻求验证。
“不谋而合!”冯氏补充道,相比之下,她笑起来就和颜悦色多了,看得人心里也舒坦。
这下,谢宜味无从辩驳了,况且,本就是她偷师在先,说什么都理亏。
可她这一沉默,倒急坏了一直沉默的沈宥,没想到,他竟势如破竹般冲上前,又不顾一切,将谢宜味护在身后。
“父亲,母亲,关于宜味偷学厨艺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们不要去追究她的责任!”
“哦?你早知道?”
“知道……”沈宥心里清楚的很,只是偷学的后果,他也是前几天无意间路过厨房听父母说起的。
原来在沈家,若有人私学厨艺,轻则逐出家门,重则是要被——剁掉手指的!
只要谢宜味还在他目之所及,能力所护范围内,怎么可以容许她收到一星半点的伤害?
“父亲,母亲。是我,是我为了一己私欲,想快速恢复身体,才诱导谢宜味学厨的。后厨小窗是我给她留的,每日小厨房的菜也是我要求送的,奶奶那儿也是我故意让她去的……都是我。若按照思凡楼的规矩,你们要剁手指头,就剁我的吧!”
难得见清风霁月的他如此激动,那心乱如麻、口不择言的神情就像沈修已经磨刀霍霍似的。
许是太在乎,才会患得患失。
“哈哈哈哈哈!”沈修忍不住大笑起来,“儿啊,那天我和你娘是为了吓唬混入思凡楼来偷学厨艺的细作,才这么说的。他是别家的伙计,来咱们这儿搞破坏呢。没想到,被你听到了。”
“那这么说……你们不是来找宜味算账的?”
沈宥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转头望了望身后有些动容的谢宜味,来不及收回那副“关心则乱”的神态。
确认过眼神,是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决心。
“如此便好。”沈宥喃喃自语。
“自然是好的。”
冯氏已过来支走了自家儿子,热络地拉起谢宜味的手:“谢丫头救了思凡楼,我们感谢她还来不及呢!怎会来与她算账?说来也是我的失败,若是有宜味这般能干又聪慧的女儿,该有多省心啊。”
哐当!又是一记霹雳。
谢宜味记得上一次沈修兴师动众来谢家,还是把她当成吃霸王餐的人过来炫耀儿子的。怎么一年不到,她就变成了他们口中,别人家的女儿了?
皇上就是皇上,这多年的冤家,连成亲都解决不了的矛盾,只需他点道菜,就化解了?
“沈老爷、冯姨,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我的确是偷学了沈家的厨艺,我知道,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偷就是不光彩的事,谢家有谢家的规矩,沈家有沈家的规矩,要罚要骂,你们说了算。但不要牵扯沈宥。”
细想这一段情,的确每一次闯祸都是沈宥在维护她,而这一次的挺身而出,着实让谢宜味有些感动。
虽然,感动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宜味啊,这可是你说的哦。”冯氏一直就没松开过她的手。
“那你既已学了我家的手艺,就不要再说什么和我们毫无瓜葛的话了。之前的事啊,的确是宥哥儿做的不对,我呢,也不知道你们俩已经……唉,言归正传,你若是气不过,我让老爷收你做关门弟子如何?”
冯氏那胳膊肘兑了兑沈修,果然整个沈家,最会说话的就是她了。
“你放心,我们沈家可没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况且,宥哥儿也没那慧根。你若做了徒弟,以后就和宥哥儿平起平坐!”
哐当!哐当!哐当当!
无数个晴天霹雳打在谢宜味的脑门上。今儿可真是酸爽,她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也就是说,虽然她不是沈家的儿媳妇,沈宥也不是谢家的女婿了。
但从这一刻起,沈宥成了谢知越的徒弟,而她就更厉害了,同时拥有了爹爹、奶奶、沈老爷和冯氏四个师父?
试问,甜蜜的负担,不是谁都有福消受的呀。
*
自沈宥那一跪后,倒是彻底把内心那点男人的虚荣心给跪散了。
虽然市井中兴起了许多对他的议论,说什么沈宥没骨气,身为男子,竟然跑去跪前妻。更有甚者传言,他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被人抓住了把柄,才会做出这样不顾脸面的事儿。
但纵然议论纷纷,沈宥却左耳进,右耳出。
什么他人目光啊,都比不上谢宜味瞪他一眼来的踏实;什么流言蜚语啊,能比谢宜味的笑声更好听吗?
过去,是他太蠢,竟蠢到一纸和离书将谢宜味拱手送回谢家。
常言道,从哪儿摔倒就该从哪儿爬起来。
沈宥重整旗鼓,踏上了二度追妻路……
所幸在成为了养和堂的徒弟后,这登门便显得名正言顺了。
谢知越每天早上都会先在前厅院子里练会儿气功,再开门诊病。若徒弟们有空的,便可和他一起练习。
沈宥新入师门,倒是起早贪黑,练得勤快。
这一日,难得徒弟们都在,谢知越让大家打了一套谢氏改良版八段锦。
正好,沈宥余光望见谢宜味路过,一时间分了神,聚着的气也散了,没站稳,踉跄了几步。
谢知越皱眉,派大徒弟艾勇去指导沈宥,自己则进屋换衣擦汗。
“勇儿,你过去指导下沈师弟,教教他如何才能稳定重心,屏气凝神。”
艾勇虽嘴上答应,心里可不乐意。他喜欢练功,正练得专心,还得去指导一个基础薄弱的新生。
况且,他一个大老爷们,做不来这种耐心的事。
正巧,望见谢宜味背着小布包施施然走来,艾勇便叫住了她:“师妹,师妹,你快过来!”
谢宜味转头,原来是师兄弟们在练气功呢,便很给面子地走过去凑热闹:“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