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国初期,宣朝皇室就立下少饮山珍海错的饮食规矩。初衷是劝诫皇族切莫在吃喝上过于奢靡。
而羊肉这种膻肥的食材很受北宣皇室喜爱,南宣虽迁都江南益安,但也仍然保持着冬季吃羊肉的爱好。
御膳餐单上常见的羊肉料理有:熟肉加香料腌渍的“羊肉旋鲊”,选肋排明火炙烤的“炙子骨头”,整只入坑炉里烤熟的“炕羊”,切丝后用皮子包作卷状、以油炸熟的“羊肉签”、“羊头签”。
山煮羊煲,是沈宥爷爷在看完一本名叫《山家清供》的书后改良的。调味清淡,意在突出羊肉的本味,颇具山林隐逸气质。
当初他将这道菜送去给还在做十二皇子的皇上和褀妃娘娘品尝时,年幼的十二皇子就很喜欢,一个冬季就点过好几次。
从前,奶奶有教谢宜味调过类似的煲汤口味,她只尝了一次就记住了配比。不过彼时未到冬季,煮羊不合时宜。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沈修已经命最得力的徒弟备好了上好食材。
由奶奶指导,谢宜味掌勺,一场思凡楼的存亡之战在冒着泡的砂锅中拉开帷幕……
羊肉要选羊腿肉,腿肉厚而嫩,还带着一点肥脂,非常适合炖煮。
谢宜味将羊肉切成两指宽的方块,码入砂锅,加入沈家后院井中的泉水没过。而后,放入去腥膻的小葱和花椒。
到这一步,煮羊的秘密武器才展示出来,那便是要在煲中放一把甜杏仁,这样可以使羊肉更易煮烂。
谢宜味只需尝其中一颗杏仁的甜味,便能判断出这碗汤煲中应该大概放多少颗,若问她为何,她也说不上,这就是一种天生的味感。
而一场保卫战,只有一次机会,但凡口味有一点误差,就能分分钟砸了思凡楼的招牌。
烧开后,谢宜味撇去血沫,加盖由文火悠笃笃地炖着。据沈修上完那几道菜回来的反馈看,皇上似乎胃口很开,心情也不错,席间还与沈宥相谈甚欢,这便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轻叩几下包厢门,华公公道:“进来吧。”
一碗热气腾腾的山煮羊煲便在大家的期待中上了桌,其中一个便衣侍卫揭开盖子,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香味。
这味道,皇上似曾相识,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他儿时与母妃在宫中韬光养晦的时候。
直到热气氤氲褪去,他望见对面站着低头等候的谢宜味,才道:“诶,沈少夫人不是说身子抱恙嘛,怎么还亲自上阵?”
“啊?我身子抱恙?”谢宜味一脸懵,并不太懂。
可再看看其他人,似乎对皇上这句话并未表现出同样的吃惊,尤其是沈宥,淡定之余还有些紧张?
难道所有人都“知道”她“身子抱恙”,只有她不知?
皇上倒是自己会说服自己:“我知道了,沈夫人素来热心,一定是想亲自来给我介绍这些菜吧。沈宥啊,你还不快到你夫人身边去,也好有个照应。”
“是。周公子。”
沈宥得令,走到谢宜味旁边,虽并未挽手,但他的手肘轻轻地支撑着谢宜味沈身后的腰际。
两人低头缓缓退至一旁。
久违的肢体接触,电光火石间,便传递着一种萤萤热意。
谢宜味似乎什么都懂了!
霎时,她便飞了一记眼刀,狠狠瞪着沈宥,尽量小声地用后槽牙说话:“沈宥,你找死吗?”
沈宥满眼闪着无辜:“冤枉啊,这是奶奶说的,我可没那胆!”
“你少扯奶奶来推卸责任,难道你是死人吗?没张嘴吗?”谢宜味又剜了他好几眼。
“嘘,别说话了,天子正用膳呢,别死不死的,积点口德。”沈宥也尽量不牵动面部神经,小声回答。
谢宜味不说话了,但心中暗暗发誓:沈宥啊沈宥,过河拆桥是吧!你就等着吧,一会儿我定要你给我磕几个大大的响头,不磕得地砖咚咚响,我就跟你姓!
唉,奶奶啊!你们这是全家上下合力给我挖坑啊!
华公公时刻关注着皇上的眉头眼目,一举一动。
他但凡停下咀嚼,华公公便会给他倒酒或夹菜。
看起来,皇上似乎是很满意谢宜味这道山煮羊煲,全程连眉头也没有蹙一下,当看到他动第二下筷子时,沈家所有人心里的悬着的大石头便落了地。
这个宝押对了!
谢宜味尽得沈老夫人真传,完美还原了沈宥爷爷当年的这道菜。
“肉块入口软烂多汁,汤底鲜度极高,羊肉香与杏仁香交织一处,相得益彰。”皇上给与了很高的评价。
小时候,他曾经问过母后,为什么父皇一年到头来看他的次数寥寥无几?是不是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但他的母后告诉他,父皇是记挂他们的。虽然他不常来,但逢年过节,都有美味佳肴送至宫中。
而那年冬季,沈老御厨的山煮羊煲便在深深温暖着十二皇子的心头。
许是皇上觉得这口味与他当初隐忍藏拙的处境非常符合。
“沈修啊,想不到你沈家人个个身怀技艺,儿媳深得真传,儿子饱读诗书,方才我与他聊了几句,这每道菜他居然都能道出典故与膳食药理。”皇上吃得落胃,心情便好。
他又指着这道菜问道:“沈宥,那你可知这菜有何奥义?”
这有何难?
沈宥引经据典,将《山家清供》中的一些文人气息的论点结合菜向皇上介绍,并结合节气,阐述了吃羊煲的一些好处。
皇上很是赞同:“我记得先前父皇在时,还有意命人编纂一本关于如何健康饮食的《膳方录》,好像就是叫了谢御医与沈御厨负责吧。”
沈宥回:“草民的确听岳丈提过此事,而后,我与夫人也一直在秉承家风、将一些膳方进行整理与编写,希望可以用微末之力,为大家做些有意义之事。”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皇上倒是期待不已。当下便命他把整理的这本册子呈上来看看。
沈宥本就一直在更新和修改,依命便从书房中拿来书,给皇上过目。
“期间还有许多有待求证之处,不知周公子要省视,并未来得及重新誊抄,有一些涂改之处,还望周公子恕罪。”沈宥解释道。
他说的谦虚,其实他那笔齐整俊秀的蝇头小楷已让人心生愉悦了。更何况,这分门别类的编排与整理,皇上觉得翰林院那些编修之才,也不过如此。
但,这字怎么似曾相识?
片刻,他合上册子,让华公公还给沈宥,然后起身:“得了,今天吃得很舒坦,各位,周某先行告辞,后会有期。”
什么告辞不告辞的,这皇上也太折煞他们了。
沈修又差点跪下恭送皇上,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带着家里人,将他们客客气气地送出了思凡楼。
望着“周公子”一行人远去的豪华马车,沈修对着天空千恩万谢:“列祖列宗显灵,保我沈家度过一劫。”
马车上,皇上回味着那碗羊煲,还有沈宥那分寸得当的言谈举止,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细致入微的编纂能力。不禁感慨:“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得好好想想,如何让他为我所用。”
华公公借机进言:“主子,奴才方才注意到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皇上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一动:“说来听听。”
“是。”
华公公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自是处变不惊的,他理了理思路,道:“众所周知,今年秋闱的榜首是言大人家的公子,成绩一出来,翰林学士便将他的卷子呈上来给您看过。您还夸过他,说言公子登高能赋、颖悟绝伦,还说他的字也是极具古韵。可奴才怎么眼瞅着方才沈公子的字与言公子的字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按理说,秋闱考试的卷子皇上是不用看的,只有秋闱选上去参加殿试的,才需皇上过目。
可翰林院那些马屁精,因着言敏是当朝新贵,再加上李蔼这个岳丈的加持,便纷纷见缝插针地表忠心。
于是,便有了皇上看到言牧之试卷的这一出。
效果倒是不错,言家公子年纪轻轻,就被皇上夸奖,言敏自会好好感谢这些人。
皇上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笑道:“你这狗奴才,我看你人没老,眼神倒不好使了嘛。”
顿时,华公公便心领神会,:“主子英明,自有决断,是奴才多嘴了。”
车轱辘滴溜溜地转着,一转便驶入了那深不可测的宫门。
*
如今的谢宜味,在沈家人的心目中可足矣与灶头的菩萨同日而语。
沈修让沈宥做代表,必须像对待活祖宗一般地将她送回谢家。自己则是和冯氏去采购厚礼,准备一会儿拿到谢家。
一回院子,谢宜味便命人拿来一干道具,然后大模大样地坐在交椅上,对着沈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过我的事,该履行承诺了吧。”
“是不是我这一跪,你便能消气?”
沈宥本就对她心怀愧疚,而这些天他也备受折磨,纵然保全了面子,但失去了心爱的人,什么都是空的。
“不知道,你先跪了再说呗。”
“好……”
小酥拿着蒲团子,有些为难,她劝道:“小姐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知道你气他,但这天气冷,地上凉,我们适可而止吧。”
谢宜味摆摆手:“你忘了他是如何羞辱我的?”
为了区区自尊,说和离就和离,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