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飘飘拿到花笺时,正和在父亲李蔼在灯下对弈,他老人家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又进行了旁敲侧击的一番劝阻。
大抵说的就是“良禽择木而栖”,“智者不立于危墙之下”之类的话。
他相信聪明通透的女儿总有一天会醒悟。
故而,当李蔼看着那个“飘飘亲启”的信封时,内心无比激动。他还再三确认,是否真是言府言公子送来的。
如今,言大人已高升尚书,这份荣华富贵,可是别人打着灯笼也攀不上的。
门房当差的点头保证:“是言公子的随身小厮送来的,他还约了小姐后天去琼芝苑纳凉赏花。”
如此心意,无须多言,已昭然若揭。李蔼随意找了个理由,便撤了棋局回自己屋去了。
待父亲走后,李飘飘方才羞羞怯怯地来到书桌前,拿柳叶裁纸刀,将信封拆开。
一张碧云春树纹的花笺跃然眼前,她只望见一角,便有一种剜心之痛。
这花笺正是去年她随父亲外出游历时,在徽县购得的,回来后作为礼物送给来阿宥。
记得当时阿宥表弟还不肯收,推脱道:“表姐,这么好的花笺,给我岂不可惜,不如你自己留着。”
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她还盼着哪天他能够将写满衷肠的花笺重新交换与自己呢!
往事不堪回首,李飘飘已展开了书信。
正如她猜测的一样,这上面的笔迹也出自阿宥之手,写的是一首词: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
字字苦参商,衷情可适宜。
知是他日约当归,远至樱桃熟。
何时菊花谢,忧记回香味。
用小指甲盖想想,也知道他写的是一首情诗,可李飘飘不明白的是,就算沈宥帮言牧之写情书,干嘛要蕴含那么多的中药名?
虽然她在这方面涉猎不深,但当归、参商、菊花、茴香这种大众化的中药她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耳闻。
试问,身边能谈论中药的,除了谢宜味,还能有谁?
带着疑惑,李飘飘又认认真真将词句读了一遍,这一次,她总算是闹明白了。与此同时,也算是彻底凉了透了心。
原来,沈宥写这词的时候,在排版上悄悄用了藏头的形式。词中有“相思”、“宜”、“谢“、“味”这五个字,写完之后正好连成了一句“相思谢宜味”。
这,才是他这首词的点睛之笔!
李飘飘气得讲花笺揉碎撕烂,犹不解气,又将它放在烛火上,付之一炬。
“阿宥啊阿宥,你好,你好的很!”
她望着那窜着火苗的蜡烛,贪婪地将最后一片花笺吞噬殆尽,烛火映照在李飘飘泪盈盈的瞳孔中,也烧断了她对沈宥所有的幻想与期待。
这回,她算是彻头彻尾地懂了。
一定是言牧之这个草包,自己不学无术,在书院中或央求或胁迫沈宥帮他代写情诗。
但纵然沈宥心中不愿,也大可不必以这样的方式取笑她吧。
他一定是恨她,没错,沈宥过去一定是迷恋自己的,只是,他一定是在怨恨自己,没有早早与他心意相通,才让谢宜味乘虚而入。
所以,沈宥爱之深,恨之切,便用了向别人表达爱慕的情诗故意让她难堪,后悔。
“阿宥,谁让非要一意孤行,喜欢那不登大雅之堂的麻雀呢?”李飘飘已经挑好了赴约的衣裳和首饰,再抬眸时,是比往日更流转温婉的眼波。
*
言牧之与李飘飘坐在琼芝苑的凉亭下,赏荷听曲。
歌女一曲琵琶弹毕,言牧之悄悄瞟了眼身边执扇观景的美人,暗自舒了口气:“飘飘小姐,你觉得她弹的怎么样?”
“大珠小珠落玉盘,节奏明快,音色纯净。”李飘飘认真点评,顺便显摆了一下自己的品味。
“赏!”言牧之挥挥手,一锭元宝便摆在了琵琶女面前。
李飘飘不动声色,低头品茶:“这铁观音也很回甘醇香,言公子真是有心了。”
“是吗?”言牧之喜上眉梢,又是重重地打赏了沏茶人。
“是呀,俗话说的好,春来金泽池,夏至琼芝苑。飘飘早就想来这儿赏荷了,可苦于寻不到志同道合之人。没想到,言公子和飘飘想到一块儿去了。”
琼芝苑原本属于皇家园林范畴,但每年有几日会向老百姓开放,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可来得,更何况是包下整个场地,只为一人唱曲儿烹茶呢?
就算知道言牧之是仗着财大气粗,但至少他肯为她一掷千金。李飘飘这么想着,对他的态度便越是婉转热忱,根本读不出一丝勉强的曲意逢迎。
这可把言牧之高兴坏了,他向小厮使了个眼色,所有人便知道今日一趟,足以抵得上一个月的赏银。
真希望李小姐可以多多与公子出来见面约会,伺候好了她,他们就赚大发了。
“言公子?”李飘飘放下茶盏,唤了他一声。
“我在。”
“雨过天晴,空气宜人,不知你可否陪飘飘去池边走走?”
一声“言公子”,人人如此喊他,偏李飘飘能把短短的三个字叫得又酥又甜,让言牧之骨头直发轻。他忙不迭起身,就差伸手去扶李飘飘起身了。
“陪美人赏美景,言某求之不得。”
两人并肩而行,彼时,刚好下完一场雨,莲叶田田的水池上,水珠晶莹透光,互相撞击,甚是可爱。
一缕微风将李飘飘的发丝吹拂到他的脸上,言牧之心中酣畅淋漓。幸好没有听从那些狐朋狗友的意见,去看什么投壶、马球,他就说嘛,李飘飘哪爱那些野蛮玩意儿!
这时,夕阳西照,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折射出一道七彩光芒。
“看,彩虹!”到底还是小姑娘心态,李飘飘看见彩虹,也是难掩兴奋,流露出与往日不同的兴奋。
但因为池边湿滑,李飘飘正准备指给旁边的言牧之时,一不小心,脚底下一空,眼看着就要跌入池中,却被言牧之拦腰扶住。
温香软玉,芳泽欲滴。
“飘飘小心。”言牧之低头,望着怀中那朵亭亭玉立的白莲。
“多谢。”
她顿了顿,羞红的脸上泛起一抹浅笑,顺势而为,紧紧靠近了那个鸦青色锦袍,轻轻低语道:
“多亏了牧之敏捷英勇,不然飘飘此刻恐怕已深陷泥潭了。”
*
晨时雨初过,繁花醉绿意。
沈宥一去书院,谢宜味便迫不及待地跨上小食盒,来到偏院寻奶奶。
而奶奶就跟算准了她一定会再来似的,早早便为她留了门。
“奶奶,对不起,我骗了您,我不是厨房的烧火丫头。”奶奶正在做早间功课,谢宜味便和她一样,恭恭敬敬地对着佛龛拜了拜。
“菩萨可以帮我作证,我真的不是故意骗您的。”
奶奶不动声色,闭着眼,道:“你还真当我老婆子眼花呐,试问哪有一个烧火丫头懂那么多医理?再说了,后厨要求严格,烧火丫头要有你这样的穿着和气质,那还不翻天了!”
原来,奶奶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看她自编自说罢了。就她还在那自作聪明,把奶奶认成了孤寡老妈子,真是大大的不敬。
可是,来的时候沈宥就对她再三劝告,说奶奶性情古怪,在家中,她看谁都不顺眼,和谁都不对付。
大概也只有亲孙子沈宥,她还勉强搭理几句。
过去的事,现在的事,若奶奶不说,谢宜味切不可多提多问。
“奶奶……也就您看的上我,在家里,我爹爹和娘亲常常嫌弃我,说我就是个烧火丫头,整日里玩得灰头土脸,不务正业……”说起爹娘,出阁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谢宜味自知又说多了,吓得赶紧闭嘴。
“你是谢家的丫头吧?”果然,奶奶抓住了重点。
谢宜味缓缓地点了点头,心说,完了完了暴露了,这下别说是拜师了,恐怕直接把她赶出院子的心都有。
要知道,当初沈修第一次知道她的身份后,可是没少把她往“死”里整。
这世仇,必然是世代叠加的仇恨啊,那奶奶辈的人该有多讨厌她啊!
谢宜味垂着眼,默默忍受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谁知,等待她的并非动荡,而是奶奶那双布满茧子却有温暖的手,握住了谢宜味的手。
“奶奶……”谢宜味是真傻了。
“谢家的孩子好啊,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让你嫁给了我们宥哥儿。”
奶奶双手拍了拍谢宜味的手背,笑得慈祥随和,丝毫没有沈宥说的难相处。
这……突如其来的温馨,让谢宜味有些招架无力,怕是奶奶最近没休息好,又被她和沈宥一闹腾,气傻了吧?
谢宜味笑得内敛又乖巧,忍不住再次提醒她:“奶奶,我爹爹可是养和堂的谢知越啊。”
“你又当我老糊涂!你姓谢,叫宜味嘛,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这名就取好了。你娘说不管男女,就叫一味。世间万般苦楚病痛,只要有对症的一味药足矣。”
奶奶说起来就跟是昨日之事一样,又新鲜又真实,把谢宜味听得一愣一愣的。
“当时我也在场,所以记得很清楚。后来你出生了,你那死板的老爹谢知越便按照族谱,最终把中间的字改成了‘宜’。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你娘,知书达理又聪慧伶俐。可惜啊,沈修这粗人没本事,要不然,她就是我的儿媳妇!”
什么!谢宜味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奶奶的思路,这段话怎么还夹杂着父辈们的八卦呢!她需要捋一捋,捋一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