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家族亲戚间的走动便多了起来。
每年,沈宥的姨夫李蔼和冯姨妈都会带着表姐李飘飘来思凡楼做客吃饭。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飘飘攀了朝廷新贵做夫婿,他们自然是要带着新姑爷言牧之前来嘚瑟一番。
冯氏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预备了一间敞亮华丽的包厢,还差人叫了沈宥与谢宜味一道过来。
谢宜味虽不想参与这般假惺惺的觥筹交错,但婆婆的意愿还是得尊重的。
“宜味,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姐姐啊,从小就爱与我攀比,当初我喜欢做菜,便嫁了御膳房的阿宥他爹。她倒好,非要找个做学问的翰林门生来膈应我。纵然那李蔼比她大许多,长得也其貌不扬,在翰林院风评还不咋地。”
难怪呢,谢宜味看李蔼老学究的第一眼就觉得讨厌,原来还是个陈年的坏蛋。
“后来她生了飘飘,我也生了宥哥儿。见宥哥儿从小体弱,患有不足之症,她起初倒是平了心,但随着两个孩子渐渐懂事,玩的次数增加了。她便又跟防贼似的防起宥哥儿来,生怕费尽心思培养的闺女被我们宥哥儿占了便宜。”
说到这,谢宜味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误会沈宥与表姐有一腿的那些事。想来,乱点鸳鸯谱的不止她一人,这表姐表弟,两小无猜,果然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冯氏自知失言,忙用她的高情商遮掩,不过说的却句句真诚:“宜味啊,不是我当着你的面故意拣好听的说。我这个人是直性子,所以我打小就不喜欢我那外甥女扭扭捏捏、拿腔拿调的做派,活脱脱一个老爹老娘的翻版。我还是喜欢你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丫头。”
“娘,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谢宜味笑道。
“自然是夸你啊,宜味。打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丫头若是我儿媳,那该有多好。不过,后来知道你就是谢家的宝贝闺女,便也没多做奢望。”
冯氏结束了这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的话题,非常大度地继续布菜。
“好了,人生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她要显摆就让她显摆好了,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心满意足便够了。”
冯氏很乐观,也很顾全大局,是个能浮沉打滚,卷土重来的商界巾帼。
谢宜味庆幸自己在谢家只一根独苗,否则,以她这种睚眦必报的性格,在众姐妹的宅斗争宠中,势必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
果然,到了饭点。
这一家子贵人姗姗而来,这些人谢宜味都是见过的,谁曾想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和言牧之成为亲戚?
她尴尬地叫着“姨夫”、“姨妈”、“表姐”、“表姐夫”。再悄悄看一眼沈宥,他倒是自然多了,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优雅如斯。
许久未见言牧之,他倒是圆润了许多。
记得在书院初相见时,还是一个眉目间贵气十足的清秀少年脸,如今竟这般油腻了。
想来心宽体胖,万事不愁,吃喝玩乐又春风得意,自然容易养膘。
相比之下,李飘飘倒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个超凡脱俗的仙女模样,不过昔日的淑女沾染了些贵妇气,眼神中多了往日没有的冷艳与世故。
大家寒暄了几句,入了席,从李蔼的开场白中,谢宜味就知道他今天是彻彻底底来炫耀的!
李蔼道:“瞧我真是健忘了,你们几个原来在白鹭书院就是同侪吧,这会子倒是亲上加亲了。”
冯姨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言牧之,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她还不忘补刀沈宥:“阿宥啊,听说这次你也参加科考了,别气馁,这举人哪那么容易中的,更何况你资质与天赋本就平平。”
指桑骂槐,借机还讽刺了沈修和冯氏都是大老粗。
他娘的,沈修就受不了这些人文绉绉地攻击,兵不血刃,却杀伤力十足。
还不如去厨房忙活。
“你们慢用,我再去炒几个菜。”说完,他撂下筷子就走。
冯氏握着酒壶,忍着他们对儿子的嘲笑,也快要装不下去了。
还是沈宥淡定自若,这种场面,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
他只管点头:“是是是,姨父姨母说的极是,阿宥才疏学浅,以后还要向表姐夫多多学习。来,我敬表姐、表姐夫一杯。”
说完,沈宥竟端着酒杯,彬彬有礼地对言牧之与李飘飘低头。
“好说。”言牧之喝了几杯思凡楼自饮的佳酿,本就有些上头,被沈宥这么一恭维,虚荣心立马膨胀。
他接过沈宥斟的酒,道:“既然你尊称我一声表姐夫,那这杯酒下肚,咱就将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都、都、都在这酒里了啊!”
沈宥微笑,不说话。
言牧之先干为敬,继续膨胀:“我说表弟啊,今年策论,平当‘以经明《禹贡》,使行河’论,你是怎么答的啊?我可是反其道而行,宣扬了读书无用论……”
“哦?是吗?倒的确另辟蹊径,阿宥愿闻其详。”
“飘飘,牧之喝多了,你还不扶着他!”只不过,言牧之话未说完,便被李蔼打断。
看起来他有些激动,脸色紫红,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
“好了,阿宥,这科举已是过去的事,你就莫要再纠结了。”李飘飘倒清醒的很,直接拒绝了沈宥的敬酒,“日后,再接再厉就好。”
“啊呀,差点忘了,你被禁考了……”她似是无意错言,将先前沈宥怠慢她的那些怨恨借机发挥,然后,又将话题抛给了谢宜味。
“不过表弟,且把浮名换作赌书泼茶香,也是不错的。宜味。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善烹饪,把表弟调理得身体康健。我就手拙了,除了能帮牧之研墨看文,什么都不行。”
这下,连冯氏都听不下去了,拿起空酒壶,先出去透透气:“哟,瞧这酒快见底了,我再给你们去加点。”
一幅“老娘不想听你们几个吹牛”的样子,走了。
包厢中就剩下谢宜味和沈宥两个小辈,看起来任其拿捏,其实这二人却各怀心事,气氛一度迥异。
酒足饭饱后,又到了这些文化人的技痒炫耀时刻。
前些年,李蔼和冯姨妈多半是让李飘飘弹奏一曲《高山流水》或《阳关三叠》,亦或是泼墨挥毫,书写春秋,顺便给思凡楼写点春联什么的,装点门面。
不过,今年的李蔼,有钱了,有权了,身板硬了,花样精就更足了。
他竟然带了几幅卷轴画来让大家欣赏。
眼瞅着这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大家转战到屏风后的桌几旁,李蔼命随行的家仆将这些画一一呈上,相由心生,一张鞋拔子的沧桑老脸上写满得意的笑。
“这是前朝画家韩尚的《牧牛图》,这是当朝画师祝熙年的《珍禽戏》,这幅《春江山水图》就更绝了,传说的这些金碧颜色皆是用金箔绘制而成。”李蔼特意沐手焚香,跪坐于垫子上,亲自为他们展开,讲解。
谢宜味虽不精通书画,但也听过这些画家的名号,在书院考试时,这些画作都曾经是必考题,想不到,竟然都被这老家伙收入囊中。
一家子人,沈修又不懂这些风花雪月,而冯氏又刀枪不入,说白了,就是专门来荼毒沈宥的。
这小人得志的嘴脸啊。
谢宜味悄悄地看了几眼沈宥,也不知他是不是块木头,竟半点羞愤之情也没有。还在那佳作共赏,沉醉其中……
这时,李蔼又让家仆拿过一幅榉木轴的画,徐徐展开。
李飘飘感慨:“好一派清明的湖光山色啊。”
“这是友人前些日子送我的,平湖笑笑生的上乘之作。传说这人可是个了不得的天才,世人皆不知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笔力苍劲,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僧;又有人说曾见过本尊,是个面容俊美的少年。不过,这些传奇倒是让他的画身价倍增。”
李蔼虽是介绍画作,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自己现在的地位。
“来,阿宥,姨夫也知你酷爱书画,特意拿来让你开开眼,你可过来仔细学习,说不定日后还能模仿个三分像,也好给你家这酒楼提升点品味。”说完,李蔼和冯姨妈已经笑了起来。
“是,姨夫。”沈宥从容答道,也跪坐下来,欣赏着好友的画作。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谢宜味倒是忍不了了,自己的相公只能自己欺负,别人想嘲笑他?做梦!
想着,她便也趴到桌几前,凑近道:“哇,让我也来看看,被姨夫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画,到底长啥样。”
说完,将那双刚刚啃过鸡爪子的手倏地便放在了画上,瞬间,那碧空一色的画面中,便赫然出现了两个油腻腻的手掌印!
“粗鄙至极!”
李蔼心痛,气得不顾修养直骂谢宜味。
这下,沈修和冯氏也不甘示弱,居然有人敢骂她宝贝儿媳,立马上来维护。
沈修率先嚷道:“不就是一幅画,至于让姐夫如此动怒嘛,大过年的也不怕伤了彼此和气!我家宜味年纪小不懂事,她有错我们自会担着,大不了赔你一幅便是。”
“就是,既然那么在乎,何必把这些贵重之画随意拿到我们这种酒肆场所呢,依我看,这些宝贝你不如束之高阁,拿个锁链锁起来更安全。”冯氏也不甘示弱。
不过,早在李蔼吹嘘平湖笑笑生画作的时候,谢宜味就已经想好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