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谢宜味对这蝌蚪羹的美味也是深信不疑的。
枉她通晓益安城中大小食肆,竟不知有这等刁钻的小吃,倒是得去猎奇一番了。
谢宜味正要尾随两人而去,忽然意识到沈宥还没回来,遂收了脚步。但眼看着那食客渐行渐远,馋虫上脑的她便逐渐模糊了约法三章。
“看这样子,相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去去就回。”
她还算有良心,临走前和放小影戏棚的老板知会了声,说若是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小郎君,身穿竹青色云纹的袍子,就让他暂且等一等。
交接完毕后,谢宜味便追着那两人的步伐,轻快而至了。
*
沈宥发现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谢宜味。
不然怎么她说什么都言听计从,这本也无伤大雅,除了让他偶尔丧失正常判断力外……
沈宥忍受着人群中嘈杂的喧嚣声和各种复杂的气味,快要窒息,眼看自己即将排到票号了,却听见了灯会结束的信号。
嗬,白折腾一场。
沈宥几步纵上高楼,往影戏棚子那众里寻去,灯火阑珊处,那身桃夭杏色的身影倒是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候。
如此他倒是放心了些,便随着撤退的人潮,回去与谢宜味汇合。
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
没曾想,到了分别处,别说是谢宜味了,就连那帮吵吵囔囔的兴奋小崽子也早已不知去向。
这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
沈宥又四下寻了圈,依然一无所获。
“老板,可曾看见一个身穿杏红色披肩的小娘子,方才站在你这儿看过皮影的?”沈宥给了老板一些铜板,问道。
“哦,你说的小娘子可是这般高矮,一双笑眼,小圆儿脸模样。”老板收人钱财,自然热情客气,还伸手在自己的肩上比划着。
“正是!”沈宥的视线范围内没有谢宜味,急坏了,“你可知她去哪儿?”
“方才看见她与几个人说了会子话,什么蝌蚪什么羹的,便走了……好像是朝着西子湖畔去的。”老板指了指东首边的湖面。
他仿佛专程在这儿等人似的,与沈宥说完,便自言自语道:“时候不早了,我也收摊去看灯咯。”
按理,难得赚钱的机会,不应该多摆些时间吗?沈宥正在感慨这老板倒是想得开时,老板已经整理好了那些皮影道具,然后将一盏鲤鱼造型的花灯交付于沈宥。
“差点忘了,这花灯是方才那小娘子让我给你的。上面有个字谜,小官人可以猜猜看,或许就知道她去了何处。”
无缘无故爽约闹失踪,还留下线索?
娘子还学会玩小情趣了?
沈宥怎么想都觉得不像谢宜味的风格,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担忧。
再仔细看看手中所持的那盏花灯,他摘下鲤鱼的尾巴上所坠的字条,是一首四字文:
有头无尾,有翅无毛。
隔墙飞过,抱树吹笛。
粗略一想,便知谜底的就是蝉。
沈宥翻过另一面,还是一首四字文:
褪下黑袍,通身雪白。
只待来日,一鸣惊人。
他用指尖来回摩挲着这张写着字谜的宣纸,忽然觉得色泽不黄不白,且纸张手感光洁,几乎看不到杂糅颗粒物。
白色翅膀的蝉,那不就是雪蝉?
恰巧这个名字就是当初他给宋四嫂的鱼羹取得名字,老板又说她是去吃什么羹。难道说……
“多谢老板。”沈宥打着灯笼,疾步朝湖畔奔去。
夜幕中,明亮的小灯笼摇曳,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就像一轮明月。
“客气。”微光也落在了老板的脸上,一个跑江湖的走卒小贩,竟保养得如此好,没有一丝风餐露宿的痕迹。
“小官人前途无量。”他去势匆匆,老板望着那背影,慢悠悠地笑道。
*
宋氏鱼铺,今日格外冷清。
据说这几日都被一位富家公子包下,断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湖边林涧清幽处,有一艘画舫,从来使用权都是归益安府衙所有。可眼下舫中倒是灯火熠熠,人影绰绰。
沈宥被一陌生面孔引至画舫内,替他掀开布帘子的正是皇上的近侍心腹华公公。可想而知,“白十二”公子此刻就在舫中。
沈宥未敢抬眼,已恭敬行礼。
“看来,沈夫人果然是最了解你的人。说你一炷香会到,便真来了。”皇上刚下宫楼,已换上了寻常便服,看起来心情不错。
由此,那些不成文的传言都是子虚乌有,什么熄了官道上的花灯,皇上就回寝宫歇息了。其实,他和百姓们一样,不过是想有点自己的赏玩时间。
听他这一说,沈宥心中释然,想来谢宜味的确是被皇上派来的人带走的,没有比跟在白公子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只不过,宜味还是小觑了他对她的担忧与重视,沈宥余光瞥了眼那柱香,心说明明还有一小段未燃尽呢!
他跑的急,气息还未平静,也不知皇上如此隐秘行事是为哪般,只低头听候吩咐。
皇上早就看出了他那点心思,华公公轻击掌三次,谢宜味便从画舫的另一扇小门中被请了进来。
话说,她跟着那两人没走多久,就被华公公请来的人邀到了画舫边的水榭上。
谢宜味再大意,也料到了刚才引她来的人,肯定也是宫中的贵人。
皇上还真命人为她准备了一碗味美鲜香的蝌蚪羹,还有其他一些美味点心:五彩缤纷的蚕丝饭、脆脆甜甜的焦䭔。
期间,他顺便与谢宜味打了个赌,让她猜猜沈宥找到这里需要多久。
“相公,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谢宜味激动得差点忘了皇上还坐在前面,这种圣前失仪的事,估计只有她,才有胆干的出来。
皇上雅兴极高,自然不会追究。偏头向沈宥道:“沈宥,你能猜出雪蝉羹,并找到此地,我并不意外。只是,你是如何得知舫中人就是我?”
“回白公子的话。”纵然是微服私访,虽不拘泥于小节,但言语还是得恭敬。
沈宥陈述:“我刚看过那糊花灯的布料,薄如纱翼,可透出多种光色,极为讲究。因此,我便推断这不是民间工坊能做出的花灯。而那宣纸我曾经在岳丈的临证笔记中见过。彼时,他尚在宫中太医院当职。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公子您的书法,风骨苍劲方遒,同样的一个‘来’字,铁划银钩,天下无第二人可与之媲美。”
皇上眼角带笑,听沈宥娓娓道来的奉承,不禁龙颜大悦:“想不到,你竟也会用这方法——凭字迹寻人。”
言归正传,皇上问:“还记得我当初在思凡楼与你说过,要你做一件事吗?”
“公子吩咐,谨记于心。”
很好,皇上点头,又看向了谢宜味,这是他需要解决那件事的第二位帮手。
“沈夫人看起来脸色不佳,是那羹汤不合胃口?”
“非也,白公子赏的羹汤口味鲜美,回味无穷。”谢宜味眉心微蹙,忙如实回话,“不知为何,我方才进画舫前并未有这种感觉,但走到门口,闻见那燃尽的香灰气味,就觉得不适。”
“……”
沈宥吓得使劲拉她的衣角,幅度很小,又不能被发现。
在圣前妄言,是谁给她的胆子?
“咳,白公子,拙荆口无遮拦,嗅觉又有些异于常人,还望公子赎罪!”沈宥额头汗涔涔,内心泪涟涟。
“无妨。”皇上摆手,似乎对谢宜味的“口无遮拦”很感兴趣,“沈夫人请继续说。”
既然有大人物撑腰,谢宜味胆子更大了:“这香,香得古怪。”
此香名为瑞鹤仙,来自承州,承州盛产檀香,宫中一部分香皆出于此地。纵然所有人都觉得并无异样,但谢宜味却直言不讳。
“我在白鹭书院也学过些香道,这香应该是用檀香、沉香、榆树粉等制成,檀香木心材可入药。养和堂中所用药材檀香也是从承州采购的,我小时候还偷……拿过家中药柜中的檀香来卤蛋,被爹爹狠狠罚过,所以,我记忆很深。而这檀香的味道,断不是承州产的那款。”
语毕,皇上与华公公对视。
紧接着,华公公笑道:“主子果然没选错人,沈公子心思缜密,博众晓书,有临危不乱之气;而沈夫人嗅觉味觉敏锐,且有胆有识,可堪此任。”
皇上点头,对华公公的总结很是赞同。
画舫中,彻夜燃灯,一个不为人知的任务的布置,意味着谢宜味和沈宥,即将开启刺激别样的挑战。
回沈家的路上,天都快亮了。
沈宥死死地攥着谢宜味的手,都快勒出红印。
“相公,你拽疼我了。”
“疼就对了,疼才能长记性。”沈宥恻隐之心,松了手,却又揽过她的肩。
“你可曾想过,万一引诱你上当的不是皇上的人,而是歹人,该怎么办?”在找她的路上,他有过一万种坏念头,所幸,如他所料,平安无事。
谢宜味知错了,乖巧地将小身板钻进他的衣袍中,软言道:“不管我到哪里,阿宥一定会来救我的。只要想到这,我一点也不怕。”
“可万一我找不到你呢?”
“怎么会,阿宥绝顶聪明,连皇上都赞叹。”
“那万一那歹人更聪明呢?”
“那他绑我干嘛,直接绑你不就好了。”
“……”
娘子的诡辩,沈宥佩服,念在她认错态度陈恳,两人说好,不能再有下次。
热闹的街道上,新的一天就要来了,而上元灯会的结束,也意味这这一年正式过去了,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