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滴尽莲花露,碧井屠苏沉冻酒。
大家累了一下午,晚饭时可得好好犒劳自己。冯氏从井里打了一碗水,倒入酒坛里,全家分饮。
屠苏是由大黄、白术、桔梗、桂心等几种中药材浸泡而成,但冯氏还在里面加了些檀香、沉香。
掺了水的酒度数低,男女老少皆宜,是专门用来防治瘟疫的。
方才打开酒盖时,谢宜味便隐隐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冯氏将酒碗端过来,她的眉毛直接拧成一团,摇头:“这味道怎么有些奇怪?”
“奇怪吗?”冯氏自酿酒多年,手艺精湛,冷不丁被儿媳质疑,有些受挫。
谢宜味当然知道婆婆的技术,便疑心是自己吃多了的缘故,很给面子的又喝了几口。
可事实证明,她的味觉并未丧失敏锐度,当那股奇怪的味道灌入喉咙时,谢宜味直接就将酒吐了出来。
“咳咳,这口感好奇怪。”
这一举动,吓得沈宥连忙过去替她拍背。
“大黄、花椒本就味道大,许是我娘放多了,也有可能。但你也知道,大黄能排除各种滞浊之气,推陈致新,可是药中的将军呢!”
沈宥替她分析原因,并劝她不要辜负了母亲的好意:“所以,娘子你好歹再喝点,驱毒定神……”
话没说完,冯氏倒是拦下了沈宥。
“宥哥儿千万别勉强宜味,她如今身子不爽快,口味本就会变,不喝便不喝,我再给她做别的。”
不对。听这话的意思,怎么比酒味还要怪!
谢宜味顿时反应过来:“娘,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
“知道,知道,娘都知道。”冯氏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辩解,抱孙心切,昭然若揭。
唉……真的只是觉得酒有问题罢了。
*
是夜,用灯山灯海形容一点不为过。
老百姓们不仅手中提灯,就连头上也簪着灯,戴着灯。南宣的能工巧匠们把灯笼打造得像枣子和栗子一般大小,再用珍珠和翡翠做装饰,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往头发上一插,竟成了最耀眼的饰品。
谢宜味头上的那枚珠翠灯球是言蕙之特意着人送来的,她总有各种渠道可以获得这些奇珍异宝。
如今,走在这满城星火的城中,更衬得她明眸皓齿,过往的妇人虽或多或少都簪灯,但忍不住还是会多瞧上他几眼。
比肩接踵,沈宥警惕地握紧她的手,走的更慢了些。
“相公,前面便是棘盆灯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可加快脚程。”
谢宜味见人潮涌动,生怕自己错过了最佳观灯点,有些着急想凭借身形优势先冲到前面。
“不成,这里人多眼杂,丢东西是小,万一把你弄丢了,我上哪儿哭去!”沈宥就差没拿根布条拴着自家俏娘子,仿佛别人多看一眼都是罪大恶极。
棘盆灯是花灯展中最庞大最复杂的灯,确切地说,这不是一盏灯,而是由无数盏灯组成的长龙,以棘为垣,上有仙佛、人物、车马之像,还有各种艺者在棘盆中表演飞丸、走索、缘竿、掷剑等,既精彩又惊险。
谢宜味素喜凑热闹,看得直拍手叫好。
今年,益安府还特意设了两座灯楼,让现场的百姓凭票登楼观灯,共度佳节。
这时,旁边有人开始议论,说在那灯楼上遥遥相望,可以得见圣上天颜。
沈宥最怕谢宜味这性子,一会儿也嚷嚷着上赶子图热闹。但听到这里,他暗自松了口气,他们不仅瞻仰过圣颜,还有幸聊过家常。
不过,他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相公,我刚听路人说,灯山两旁各有一尊菩萨灯,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那菩萨眼放金光,可好看了。”谢宜味拉扯着沈宥的衣角,她的眼睛里才透出了渴慕的金光。
“所以呢?”
沈宥恰恰相反,喜静不喜闹,若不是为了陪谢宜味,他宁可在书房里看书。
“所以,我们得去领张票,上那最高的灯楼上去。”谢宜味兴奋至极。
“娘子。”沈宥望了望那条领票的长龙,知道这就是为了吸引人潮的噱头,那位置还不如自家楼顶来的清楚。
关键,还得挤一身臭汗。
他晓以大义地劝说:“那金光不过就是把菩萨塑像的头部镂空,中置巨灯,让灯光从眼孔里射出来罢了。”
“可是,菩萨的手掌还会喷水呢!”谢宜味难掩兴奋,不依不饶。
“这就更好解释了,这两尊雕像的中间是一座灯山,灯山的山顶有一个庞大的水柜,这个水柜通过隐藏的竹管与菩萨的胳膊连接起来。”沈宥一边比划,一边解释。
“灯山后面呢,肯定会有一口水井,井口架着个轱辘,一些兵丁在那儿轮流搅动轱辘,打出来井水,不停地运到灯山上面的水柜里,这样大家就会看到水从菩萨雕像的手指尖倾泄出来。”
他解释得鞭辟入里,就好像参与了这个工程建设一般。
而这些原理,其实并不玄乎,沈宥在相关的《天工造物》等书中都看到过。
谢宜味睁着求知欲满满的眼睛,盯着自家相公那张书卷气十足的脸许久,认真地点了点头。
“相公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事实如此,雕虫小技罢了。”被娘子崇拜,是沈宥最大的骄傲。
“可是……”谢宜味讪笑道,“我就是想看看这雕虫小技怎么个好玩法。”
“……”
当学术派精神遇上天真浪漫的少女情怀,沈宥只能感叹,多读点书,也许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危险,比如拥挤与踩踏事件。
“好相公,宥哥哥……”很快,娘子已经使出了杀手锏。
沈宥不得不再次感叹,多读书不如会撒娇。
“好吧。”他妥协了,心甘情愿挤进那臭汗淋漓的队伍中。
不过,临走前,有些事还是要约法三章。
益安府各大坊巷在街道之间搭设了“小影戏棚子”,影戏艺人们借助灯光、手势、纸人和皮影在布景上投射出简单有趣的画像,让那些小娃观看。
虽然这原理,沈宥也是不屑的,不过,为了防止谢宜味乱跑,他还是暂时不拆穿了。
“娘子,你在这儿先看会儿影戏,一会儿我领到了票,便来寻你。”沈宥郑重关照。
“好。”这会儿倒是乖觉,谢宜味道,“相公注意安全。”
小小的关怀,让沈宥心中暖融融的。
此时,影戏棚子里正在演着《踏歌行》的小片儿,一群垂髫小儿叽叽喳喳地把那弹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谢宜味毕竟也要面子,不愿与小娃娃们为伍,就站在旁边等。
至三鼓,宫楼上忽忽悠悠地升起一盏小红纱灯,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响鞭,有些机头比较灵光的百姓便心知肚明。
这是皇上回宫的信号。
看来,沈宥说的没错,排队领号果然只是个噱头。白兴奋一场。
不过这官道上花灯结束了,但其他地方的灯会才刚刚开始。
大家纷纷转移战场,前往相国寺、西子湖畔、保真宫等地,灯会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虽然身边人头攒动,但谢宜味都不为所动,一直谨记着相公的叮嘱,在原地等他回来。
大部队逐渐散去,这时,路过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一个长得朗月如风,一个又剑眉星目,似官家子弟,看样子是玩累了来此地歇脚。
他们朝谢宜味这边望了望,又交头接耳了一阵,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讨论起来。
那个眉眼略带阴柔美的年轻男子道:“这会儿倒有些饿了,前面不远处有个新开的食肆,我们烫壶酒,正好暖暖身子。”
“也好,再点份乳糖圆子和橙沙园子,填填肚子。”另一个稍年长些,但身形更为削瘦地道。
“年年上元都吃圆子,多没新意。今儿我带你吃个新鲜的!”阴柔的那位,凤眼一挑,自鸣得意的架势,“蝌蚪羹,你可曾吃过?”
“何谓蝌蚪羹?”
是啊,此言一出,一旁窃听的谢宜味也有同样的疑惑,到底是什么是蝌蚪羹啊?
过去,她只在那美食记文中窥得:知了能吃,蚂蚱能吃……难不成如今这城中已有人重口味到这地步,连蝌蚪都不放过?
那人晃着细长的指尖,指着对方笑道:“其实那是绿豆粉做的小点心。做法倒也不难,先把绿豆用水泡透,磨成稀糊,端到锅边,舀到甄里,用手一压,绿豆糊便从甄底的窟窿眼儿里掉下去,啪嗒啪嗒入了锅。”
“那倒是简单。”
“但煮起来就需要功夫了。先沉底,再上浮,捞出,冲凉,控水。拌上那鲜美的卤汁,稍微加点佐料,那味道便可媲美鱼丸汤了。”
的确,谢宜味细细一想,那小面糊落到水里会受阻力,藕断丝连,拖泥带水,所以每个小面团看起来就像长着尾巴的小蝌蚪。
眼下,听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禁让人口水直流。谢宜味觉得这人不是行家就是个厨子,要不然怎会深谙此做法,她也曾和奶奶学过些以绿豆为原料的点心,如山海兜。
绿豆粉轻薄爽滑,且有清凉解毒消水肿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