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干的热火朝天,有跑堂的来传话,说外头有几个推销肉脯的小商贩,问老板娘要不要进这批货。
按照往常思凡楼的规矩,是有专门合作的肉铺子提供各种肉类。
但今年经济不好,北方战事不断,许多流民纷纷来到益安谋点小生意,讨个出路。
冯氏把他们叫到院中,按照惯例,先验货再给钱。
只见门外来了几个屠夫模样的小贩,身上背了几个布包,笑道:“沈老板娘发财,我们带了些自家铺子腌制的鹿肉、獐肉,要不要看看,保证价格实惠。”
说完,打开了布包,一股入味的腌渍肉香扑面而来,一条条被片的大小均匀的肉脯,看起来非常诱人。
“来来来,大家都可以尝一下。”其中一个小贩将几片鹿肉脯分给大家,谢宜味和冯氏也拿了一片。
冯氏闻了闻,并没有吃,反而先问了自家酒楼里那些伙计:“你们觉得味道如何?”
其中几人已嚼完,觉得味道不错,咸香微辣,很是下酒。
“好吃!”
“老板娘,反正这季度的肉脯还没开始订,不如我们先买些试试?”二掌柜建议道。
冯氏笑而不语,转头又看了看谢宜味。她正啃着一片肉干,若有所思的样子。
“既然大家都觉得不错,那不如……”冯氏还没说完,人群中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决定——
“母亲,三思啊!”
大家循声而去,说话的正是少夫人谢宜味,此刻,她眉头紧皱,粉面含怒。
“宜味,你想说什么?”冯氏似是在给她撑腰,默许她大胆指出不妥之处。
谢宜味已经吐掉了那块肉干,走到那小贩面前,义正言辞道:“想不到,古有指鹿为马,如今竟然有了‘指马为鹿’。”
“少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没读过什么书,听不太懂。”
“还跟我装傻呢!”
谢宜味指了指他们的布包,问道:“你们这家肉干铺,可是开在长乐街上。”
“是啊。”
“这就是了。不远处就是个马场。”谢宜味的表情,有着前所未有的干练。
她气势汹汹:“那天我还觉着奇怪,为什么好端端的街上,有股臭气熏天的味道。但若非你们刚刚如此大方地给我们品尝鹿肉,我还真不敢确定,这年头,一家小店居然如此豪爽。所以,这分明不是鹿肉,而是死马肉!”
语毕,大家哗然。
谢宜味也是在《益安食味记》的书里看到过关于这个记载。
传闻北方战乱时,许多人饿肚子,就把死马烹煮充饥。
久而久之,黑心商贩发现马肉耐久,埋在烂泥中,泥土隔绝空气,可以减缓腐烂时间。第二天刨出来,用重口味的豆豉酱炖熟,再做成肉干,可混充鹿肉混入市场。
在场的一些思凡楼中资深伙计,或多或少也听过这个事。没想到,如今益安城中,天子脚下,也有人敢做这种黑心买卖!
这时,有几个人常吃鹿肉的人,又拿了几片尝了尝,发现真的是两种口感。
士可杀不可耍,大家纷纷支持少夫人,希望她能够帮忙出一口恶气。
那小贩自然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见识,但还是忍不住抵赖:“少夫人说笑呢!你们分明就是店大欺客。如今益安城中,谁不知道思凡楼一家独大,垄断生意。”
“好了,人家命好,是少夫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两人大有撒泼耍赖,强买强卖之势。
谢宜味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最见不得别人糟蹋和侮辱美食。
反正是思凡楼,自己地盘,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有话大胆说!
“这些话本该是我婆婆说的,但杀鸡焉用牛刀,她老人家根本不屑和你们废话。所以,就由我来出面吧!”
谢宜味与冯氏对视一眼,发现她用一种期许的目光望着自己,于是,她便更有底气了。
“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那当初必定都在关二爷面前立过誓,要讲诚信。我是在养和堂长大的,我爹说假药材利润再高,都不能以次充好。如今我嫁到了思凡楼,公婆上菜也从不缺斤少两。你们这么做,是在欺瞒客户!”
几句话,掷地有声,犹如一记耳光,打在这些没脸没皮的小贩脸上。
“这是其一。”谢宜味顿了顿,拿起一根肉干,道:“其二,腐烂的死马肉有许多寄生虫和病菌,多食必定对身体无益。这与我们倡导的健康饮食背道而驰!”
说完,大家已经自发地为能言善辩,条理清晰的少夫人鼓掌欢呼。
“少夫人说的太对了!”
“这种无德无义的人,就该送官府!”
“……”
伙计们粗暴地将布包和肉干一把卷起,就差没把那两个黑心小贩一起扔出院子。
整个过程冯氏并未发声,却将谢宜味的表现观察得一清二楚。
她敏锐的味觉,正直的观点,勇敢的行为都让这个做婆婆的由衷欣赏。
“他们的酱料如此重口,你是怎么从这掩盖的味道后尝出不对劲的?”冯氏不解。
谢宜味笑道:“那还不是母亲的幽菽豉酱太好吃太标准,让我不禁对他们这种重辣重咸的豆豉酱产生怀疑。不过,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有一半是吓唬吓唬他们,没想到这么不堪一击。”
她笑起来,连带着眉梢眼角都弯成一线,特别可爱。
冯氏心里开心,终究感慨:宥哥儿不谙厨艺,若她真成了我的儿媳妇,两个人互补,那该有多好。
同时,谢宜味心中也泛着嘀咕:这个婆婆其实挺好的,直爽又大方,若她也能像沈宥那般接受自己,那得多幸福啊!
此刻,远在白鹭书院的沈宥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大白天,是谁一个劲儿的念着他呢?
赶走了嗡嗡作响的“乌苍蝇”,大家继续再院子里聊天,干活。
这时,还没等人来通报,言蕙之已经走了进来。说是来找谢宜味聊天解闷的。
*
言蕙之见谢宜味活蹦乱跳的,还帮着婆婆做大酱,非常担心。
她把礼物交给贴身的小酥,嘱咐道:“宜味,你可别仗着你爹医术高明,就肆意妄为,当心动了胎气!”
谢宜味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蕙之,你可别听沈宥瞎说,他那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我可没身孕。”
纵然如此,到底是因为在乎她。
言蕙之冷眼旁观,越发觉得沈宥对谢宜味的爱是山川绵延,又是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口不择言也好,故意为之也罢。你们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况且,都成亲了,有身孕是迟早的事。”蕙之劝她要珍惜眼前人。
“那你呢?侯爷夫人。”谢宜味不禁揶揄,“说不定你比我还早呢!除非……除非侯爷他不近女色。”
要不然,这么闭月羞花的蕙之,任谁不动心呢。
“你还真说对了,他就是不近女色!”
一句话把谢宜味吓傻了。言蕙之忍不住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不管是孔彦见到厅堂那些笑笑生的字画时,难以言说的表情,还是他偷偷藏着一盒子笑笑生的印章。
言蕙之越说越激动,而谢宜味的眼睛也随着她那些不可思议的秘密越睁越大。
最后,两人有了一个大胆结论,难道说,这个小侯爷他……他是……
“龙阳癖!”几乎异口同声地,失口喊出。
言蕙之就跟有了共鸣般,差点没跳起来:“你也这么觉得啊,看来不是我的问题。宜味,我现在严重怀疑,孔彦他喜欢男人,而这个笑笑生,就是他钦慕的对象!”
如此一想,那些不可思议的行为便都解释的通了。
*
孔彦的书房要绕过一个花园水榭,曲径通幽,相当隐秘。
往日,言蕙之只道他是不想被打搅,如今推敲,倒别有一番深意。
她笃信书房中一定还藏着孔彦爱慕笑笑生的秘密,多得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若是换了别人,就算断袖之癖再劲爆,言蕙之也毫无兴趣。可那是平湖笑笑生诶!
有谁能料到,她的丈夫竟然和她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
推开虚掩的门,房中并无他人,孔彦今日有事,一早便出门了。
可令言蕙之失望的是,这书房中的家具陈设非常正常,并没有什么香艳的让人浮想联翩的东西。更别说什么金屋藏“笑笑生本尊”的大胆臆想了。
那既然找不到人,墨宝总不少吧。
来都来了,总不能败兴而归。
就这样,言蕙之又一次突破底线,慢慢挪进了他书房里间的起居室……
一床一桌,满屋子的书,当然还有不少的文房用具和名贵的矿物质颜料。
桌上还叠着厚厚一沓画废的画稿,正要去翻,忽然,言蕙之的眼神被桌上一张未完成的仕女画深深吸引。
画上的女子,虽然戴着黑纱斗笠,但依然可以看出,她的美丽与创作者倾注在这女子身上的爱意。纱帘掀起小小一角,还露出了她的一枚珍珠耳坠,尤为动人。
这,不就是笑笑生的笔触吗?
这,画中人不就是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