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之纳征的日子,言府张灯结彩,通日头红烛高烧,前来送礼巴结的人将府门围的水泄不通。
沈家的马车在前边巷子停下,沈宥听说言蕙之在谢宜味成亲时送了她一支有价无市的发簪,特意又叫冯氏备了几份厚礼。
“娘子,一会儿进了言家,可就是考验你演技的时刻了。”沈宥望了望身旁的人儿,叮嘱再三。
“相公你就放心吧。我有段时间天天泡在爹爹医馆边上的茶馆听戏,老有经验了。”不就是扮恩爱夫妻,这个谢宜味懂。
两人入戏很快,果然是琴瑟和谐地携手来到言府。
纳征的吉时礼已经进行完毕,接下来就是请亲朋好友一起吃吃饭,喝喝茶的闲暇时光。
筵席分了两场,东院是言老爷言夫人招待朝中要好官员以及家眷的地方,而言蕙之自己设的席在西厢院。
蕙之初来乍到,书院的同侪们都是她的座上宾。
午后下过一场阵雨,此刻蝉鸣阵阵、树野芬芳。由于午饭吃的多了点,撑的慌,丫鬟们为大家奉上了消食茶。
近日的一应布置,乃是言家花重金托四司六局请来的,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茶酒司、厨司、台盘司、果子局、菜蔬局的顶尖人才。就说这茶酒司来的人吧,当年可是伺候过蔡庸蔡丞相的,所以他煮的茶,肯定是要尝尝。
小小的一碗茶汤,色泽清浅,幽香盈面。谢宜味喝了一口,便觉得浑身通气舒坦。
只是,这位师傅晚上还有安排,只煮了一锅茶,就走了。
“真是太可惜了,我这味蕾刚刚被吊起,结果没得喝了。这师傅身价多少啊,改明儿我叫我父亲也把他请来。”杨公子大言不惭地说。
另外一同侪小声地提醒他:“可打住吧,这师傅很难约的,你们家焉能和牧之兄家比!”
一阵唏嘘,大家只能意犹未尽地闻闻碗中的茶味。
谢宜味见院子里设有煮茶的茶器,加之最近她连着与沈修偷学了几回厨艺,便一时技痒,想如法炮制。
她与蕙之低语了几句,便让小丫鬟去厨房中寻来了一些材料,待到锅中水开后,谢宜味悉数将它们放入锅砂锅中。
龙井茶叶、山楂以及冰糖。
这三样便是刚刚她尝出的味道,龙井的清口回甘,加上山楂的酸涩,还有一点点冰糖的甜。
至于哪个该放多少,她没有精准配方,无法确定,但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味。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煮茶。
她慢条斯理地关火,掀盖,闻味。
很快,同侪们都被谢宜味这一举动和砂锅里的清香吸引过来,看着她如同煎药似的,将一碗清冽的茶水滤出。
“谢宜味,我们都知道,你爹爹是大夫,你这碗到底是茶还是药啊,不会是苦的吧?”
“就是啊,茶酒司的手艺若这么容易被模仿,岂不是砸了招牌。”
大家望着杯中茶,疑云重重,不敢尝试。
“娘子,你可真是闲不住啊,又研制了什么好东西?”说话的正是沈宥,他非常自然地端起茶碗,将谢宜味熬煮的消食茶细细品了一口。
“我家娘子果然好手艺,反正我是尝不出有何区别的。大家也可以尝尝。”他眼带笑意,那真挚的目光差点连谢宜味都给骗了过去。
这无条件的信任,若不是日日蜜里调油的感情,是绝对培养不出的。
谢宜味想起之前在巷子口两人商量好的事。
之前因为成亲的事多多少少有些得罪言敏,这次来言家,无异于是羊入虎口,指不定多少眼线看着呢!所以他们俩说定了,一定得时刻保持“甜蜜恩爱”,尤其是谢宜味,断不能像平时那样,“沈宥”、“沈宥”的大呼小叫。
“还是相公懂我。”谢宜味非常配合地将情绪层层递进。
沈宥一边喝一边说:“前些日子我在《日用本草》的书中看到过,山楂煮茶,可消食积,散瘀血,驱绦虫,想必那茶司师傅就是根据这个方子研制而成。”
沈宥的才华,书院的人有目共睹,他读书万卷,又记忆奇佳。
看来,谢大夫已经将不少药理和医术传授于他,不然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能信口拈来。
如此一推断,那谢宜味的手艺应该不是吹牛,很有可能也得到了沈大厨的倾囊相授。
几个同侪们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如神,那这碗谢宜味亲手熬煮的茶汤自然不能错过。
当绿茶的清新滋润入喉,山楂的酸又裹挟着冰糖的甜,温温润润在口腔中发酵,整个人神清气爽,眼前一新。
“嗯!味道真不错呢!”刚刚在质疑她的人,此刻已经心满意足地讨了第二碗。
“对了,谢同侪,你是怎么做到连回味都一模一样的啊!就跟那师傅告诉了你配方似的。”另一个也问道。
谢宜味笑笑,若是告诉他们,自己是瞎蒙的,只不过可能从小到大把嘴养刁了,所以味觉比较敏感。那估计又没人敢喝了。
索性还是保持沉默,他们喝的开心就是对她这些天偷师学厨最好的肯定。
正在这时,坐在斜对角的李飘飘倒是发话了:“宜味一惯爱闹,没想到嫁了人愈发胡闹了,阿宥,你就由她这般任性吗?”
她面如杏花,还是一如当初那般的柔声细语,只是谢宜味心知肚明,她是知道自己和沈宥的情况的。现在无端端地横插一句,必有蹊跷。
唯有继续保持沉默,装傻充愣。
想来,沈宥和她想的一样,不然此刻为何也一言不发,只是浅笑着。
忽然,谢宜味留意到,沈宥谦虚的笑竟流露出些许嘲讽之意,随即而来的是他的话:“让表姐见笑了,我家娘子素来顽皮,身无长物,唯爱美食,比不得你,诗书画印,样样精通。”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刺耳?
但谢宜味再仔细一品,好家伙,这是明贬暗褒,先抑后扬啊!
可是,维护她也没必要得罪李飘飘吧,她本就恨透了自己,这下估计是要把她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愤了。
听着周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谢宜味埋头喝茶,决定将傻装得更彻底些。
但,她显然是多虑了,李飘飘根本没想到对她动手,她只会对她动口。
“煮茶这种事呢,其实是前朝人的喜好。茶圣陆羽先生在《茶经》中就说过,这种将各种食材都放在一起煮的方式,未免粗暴,甚至直接贬斥为‘沟渠间弃水’。”
李飘飘果然是对这几碗茶一口都没喝,她的桌案上,放着盛满的两碗茶。
“那依照飘飘老师的说法,什么样的茶艺才称得上清新脱俗,独一无二呢?”言蕙之不高兴,说话语气也直接起来。
她不仅贬低了自己的好闺蜜,还嘲讽他们言家费心请来的茶司师傅是粗人。
那,你倒是说说你的雅见啊!
只见,李飘飘拂袖抿唇,一笑置之:“听闻当今圣上酷爱点茶,自己就收藏了许多名贵茶具,还为工具取了许多高雅的名字。如此精致的品茶艺术,才称得上独一无二吧。”
此言一出,无人再敢反驳。
“宜味妹妹,阿宥既说你热衷于美食,想必对点茶技艺也颇有建树,不如我们来比一场,就当是为蕙之的纳征助助兴,如何?”李飘飘直接对谢宜味下了战术。
“这……”
都直接点名了,谢宜味再也没法装聋作哑。但点茶,她着实是不精通,别说不精通,恐怕是要出洋相的。
幼时,娘亲倒是想教她来着,但她觉得,这种茶艺过于浮夸,流于形式。她喜欢回归质朴,用最简单的工具,喝最解渴的茶。
“其实,我不……”
谢宜味正想拒绝,却被沈宥抢着答道:“其实,娘子她一般不轻易和别人斗茶,怕他们输的太难看。有一次我和她玩过,把我比的无地自容。”
“……”
听他如此大言不惭地吹牛,谢宜味无言以对,敢情这厮今天不是来帮她的,是来坑她的吧。
“沈宥,你开什么玩笑,我不会啊!”她用极小的声音责怪他。
“叫相公!你怎么又忘了。”沈宥一本正经,悄悄纠正。
这是重点吗?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她一个连斗茶规则都不清楚的人,怎么样才能在不被大家伙嘲笑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相公,你今天是来看我笑话的吧。”谢宜味动动牙龈,维持着脸上的镇定。
“当然不是。我早就和你说过,表姐对我们有怨恨,他觉得我们俩合着耍她呢。你这个人笨头笨脑,万一一会儿又惹恼她了,她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沈宥想的周到。
“我们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与其等着有人看戏,不如直接拉开帷幕,让他们看个够。”
谢宜味有些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就大胆做,有我呢!”
说话间,已经有丫鬟们摆上了点茶的道具,茶焙笼、茶槌、小石磨、茶碾、茶瓢等。
李飘飘摊手做了“请”的手势,便入了座,率先开始了斗茶茶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