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潇湘水云》,悠扬中带着起伏,还伴随着俏皮的鼓声。
是擅长音律的两位同侪在弹奏古琴和敲击渔鼓,为斗茶助兴。
众所周知,点茶功夫,盛造其极。
烹茶者,需先在烹茶之时,从茶焙笼中取出一个茶饼,然后拿出茶槌捣成小块,再用茶磨或茶碾研成粉末。
这样做,是为了获取最新鲜的茶末。但这也仅仅只是第一步。
而后,是用罗合筛末,以确保茶末都是均匀的粉末。
这些谢宜味倒是会,从前在家中少不得帮爹爹和娘亲磨,别说是研磨茶饼了,就算是比这更硬更厚的中药材,她也能很快地用药杵将其捣碎成粉。
故而,别看她细皮嫩肉,手里可藏着劲儿呢!
李飘飘从小不是拿笔就是拿绣花针,论蛮力,自然比不得谢宜味。但她依然徐徐研之,丝毫没有被外界所影响。
如此看来,倒是李飘飘的动作更加优美,无论哪一步,都是轻拿轻放,速度慢而稳健,连研磨的手势都像是在舞蹈。
最后她还将洒在桌案上的小茶末,小心翼翼地用刷子清理干净。
果然是精致的神仙姐姐,相比之下,谢宜味的准备工作就显得粗糙许多。
这时,一壶来自白鹭山脚下的泉水煮开了,二人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比试。
李飘飘在每只茶盏中舀一勺子茶末,注入适量的开水,将其调成膏状。然后,一边冲开水,一边用茶筅击拂,使水与茶末交融,并泛起茶沫。
鼓点的频率越来越快,咚咚砰砰,将这一套行云流水的点茶功夫烘托得精彩纷呈。随着一次次的击拂,茶末与沸水逐渐相辅相融。
茶沫越是恣意舒展,李飘飘击拂的速度却越是飞快。
众人看的出神,毕竟美人生香熏袖,活火分茶。
少顷,富有层次的白沫浮于盏面,如疏星淡月,又似云卷云舒,和她的书法气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鼓点停,掌声起,李飘飘也在众人瞩目之中,为每一个人分茶。
“飘飘献丑了。”她欠身行礼,笑得谦逊平和,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谢宜味,“宜味妹妹,我抛砖引玉,就当烘托你的精湛技艺了。”
好一招捧杀,将谢宜味凌驾到一个至高无上的段位,然后再看着她如何狼狈地跌入泥沼。
谢宜味讪讪笑着,但好在她脸皮厚,没什么淑女包袱。大不了就是再被大家嘲笑一番喽,反正她在书院里也是给大家垫底的。
“两位同侪,劳烦帮我换一曲《十面埋伏》的曲子,刚刚的节奏太慢,影响我发挥。”
所谓,输人不输阵,再怎么气势还是要有的。
不就是把茶沫打出泡沫嘛,能比打水波蛋难?
谢宜味想起昨天沈修刚刚教了徒弟们如何打一碗光滑剔透的蛋羹,她便拿起茶筅,如秋风扫落叶般上上下下地挥动着。
一时间,由于用力过猛,将茶盏中的茶水都洒到了桌上,手上和衣服上。
姜黄色的衣袖上,星星点点,斑斑驳驳。
来别人家吃饭,最后把自己搞到那么狼狈的人,白鹭书院找不出第二个。
席间,已经有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甚至直接把她拿来和李飘飘做比较。
“方才在一本正经地地给我们煮茶,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看来,都是瞎胡闹。”
“所以说家教还是蛮重要的,李飘飘毕竟是翰林家小姐,知书达理,精通四艺,而谢同侪嘛,一看就是被骄纵坏了,除了吃还会干嘛?我还听说,她当初和沈宥成亲,是因为……”
“啧啧,云泥之别啊。就像是牡丹和芍药,看着像,品种有贵贱。”
“……”
轻慢、误解、嗤之以鼻……官宦世家的子女,最是无情,也最是现实。
谢宜味讨厌他们把她和李飘飘扯一起。
过去是她自己误会,所以看见李飘飘难免心怀内疚。如今眼看着沈宥将唾手可得的美人拒之门外,便知道他们表姐弟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
那于情于理,她都不是那个拆散鸳鸯的刽子手,谈何愧疚!
想着想着,便觉气愤,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被这些流言蜚语左右,千万不能死在李飘飘的蜜中刀下。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倏地将她的右手紧紧握住,虽瘦骨嶙峋,但坚实有力。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无需理睬他们,别怕,有我在。”
沈宥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谢宜味的耳边响起,轻得只有她一人听见,却掩盖了一切的闲言碎语。
就像是沉入海底,海水将听觉吞噬,而她,竟然掉进了一片换作“沈宥”的海里,周遭静得只剩下他的声音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谢宜味呆滞了许久,才勉强挣扎上岸。
他的手心贴着自己的手背,正带着她注水击拂。谢宜味无需再发力,一切都在沈宥的掌控下。
汤纹水脉,就像是变魔术一般,在他的手下变幻出各种花样,鸟兽花草,须臾间又散作霜如瑞雪的白沫。
奇怪了,之前谢宜味替他包扎过手指的伤口,他的皮肤明明触手生凉,如今却这般温热如春日暖阳,通过掌心,传递着满满的自信。
谢宜味看着茶盏中变换多样的茶色纹路,这会儿心中早就沉着下来,不再发虚。
“娘子,点茶时要专心,切记胡思乱想。”
偏偏这时候,他竟然能看穿自己的小心思。还是低头耳语,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谢宜味觉着些许酥酥麻麻。
“我……我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点茶功夫?我怎不知。”谢宜味怔怔地感叹。
“你不知的还多着呢。若是感兴趣,可以慢慢了解。”他笑了笑,微微一用力,茶汤汹涌,溢盏而起。
正巧,琴声渐弱,一盏清香四溢的热茶制作完成。
好看,好闻!惊艳,惊魂!
“此茶之变也,莫不是书上所记载的‘茶百戏’嘛。”有人已经说出了沈宥茶艺的出处。
“茶百戏”乃是点茶的最高技艺,讲究快、准,要求点茶之人具备极高的心理素质,临危不变,从容不迫。
由此可见,沈宥的心性得有多沉静。
沈宥点点头,却并没有沉溺在众人的称赞声中,而是慢条斯理地替谢宜味擦去方才溅在脸上的茶渍,轻柔宠溺,一如他做任何事,斯文有序。
“答应过你的事,就绝不会让你丢脸。”沈宥在她脸上趁机戳了戳,“怪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今天不过是听别人嚼了些舌根,就怂了?”
这呆子,居然嘲笑她!
谢宜味刚要辩解,却发现今天的自己,才是那个困于流言的呆子。
想来,沈宥从小到大,一路走来,承受了多少的闲言碎语和轻视嘲笑,她曾经不也盲从地在他心口上撒过盐吗?
所幸,他遇见了她;所幸,她也遇见了他。
尽管相遇是多么误解重重,她忽然发现,自己不想上岸了,心甘情愿,沉入沈宥替她豢养的这片海中。
*
谣言随之不攻自破。
大家闹了半天,敢情是让这小两口来刺激他们这些尚未婚配的吗?
李飘飘虽然在点茶上赢了谢宜味,可她却久久意难平。
她从来没有见过像谢宜味这样口是心非的虚伪女人,一面装无辜装可爱,还说要撮合自己和沈宥;一面却牢牢地将沈宥攥在手心里,一步步将他占为己有,成为掌中之物。
偏偏沈宥就跟鬼迷心窍般,竟然心甘情愿被谢宜味牵着鼻子走。
想她从小受的就是儒家正统教育,要含蓄,要内敛,哪里像谢宜味这种不谙礼节的蛮横女子,大庭广众就举止轻佻。
她越想越委屈,偏偏还不能流露。
“如果没有谢宜味,今日在众人面前双双献技的,该是我和阿宥吧。”
李飘飘心中反复闪过这些大势已去的妄念,她拼命忍着蓄势待发的眼泪,硬生生保持着端庄大方的仪态。
大家喝完了茶,言蕙之带着他们,去逛新修缮完毕的花园。
整个小亭中,只剩下言牧之一个人靠着打盹儿,也许,也不是打盹儿,只是不想看到的某些事物罢了。
李飘飘也没跟去,她怕一会儿又看见谢宜味故意在她面前和沈宥卿卿我我,心里头受不了。
于是,偌大的空庭中,只剩下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一主一客。
李飘飘瞧见还有些碾碎的茶末,上好的茶饼,自己的心血,不忍将它们倒入废弃篓中,便又烧了一壶水,重新冲了一杯茶。
“真香,竟然比兰花还香。”言牧之果然是假寐。他双眼微眯,玩世不恭地说,“这香气比刚刚的好闻多了。”
原来看不顺眼的人不止李飘飘一人。
“言公子,你不去和同侪们逛园子吗?”话一出口,李飘飘就知道是多余的废话,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寒暄的话题。
“日日看,夜夜看,我都看腻了。还不如在这阴凉处舒舒服服地躺一会儿。瞧,还有飘飘老师的茶香相伴,不比他们更惬意嘛!”
一语双关,顺便,是要讨杯茶喝?
李飘飘心领神会,取过一个黑色建盏,纹如兔毫,其坯微厚,为他倒上鲜白色茶汤。
“言公子,请用茶。”她低头奉茶,并向言牧之介绍了自己选此茶盏的用意。
不同材质造型的茶盏配不同的人,这款茶盏,配血气方刚,成熟得体的言公子,相得益彰。
几句话,说到了言牧之的心坎上,想他虽叱咤益安,还没人被人用这些词语夸奖过。不管是真心还是奉承,他都听着舒服。
情不自禁,再喝一口茶,嗯,入口绵香。
“好茶配好盏,好马配好鞍。”他本想吟诗一首,可灵感到了喉咙口,怎么也编不出,只能凑活出个对仗。
李飘飘莞尔一笑。
突然,言牧之发现李飘飘一袭孔雀蓝纱裙,缀着蝶飞翩然的花纹,甚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