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的梅花开的极好,临窗皆景。
谢宜味还未走进茶室,便已听见里面略略激烈的争执声。
她不自觉停下脚步,猫着腰在窗外驻足。
紧接着,是茶盏摔碎的声音,夹带着李飘飘伴有哭腔似的谩骂:“笑话,你居然还叫我冷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换做是你,若谢宜味做了红杏出墙之事,你能善罢甘休?”
这怎么还连名带姓地把她也掺和进去了?
谢宜味在外头莫名其妙。
“你不要无中生有,我的宜味断不会做出这些事,你休把她和那些内宅中的鬼魅女子相提并论。”
这是沈宥的声音,听起来他似乎也被惹急了。
谢宜味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何况对方是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姐。
“张口闭口宜味,宜味的,自从谢宜味出现后,你便回回与我对立,谁知这次是不是也受了她的挑唆呢!”
李飘飘自知失仪,又缓和了些,调转态度:“阿宥,我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的,若我过的好,自然不会忘了提携帮衬你。你,又何必这般固执?”
好啊,现在倒是来攀亲戚了。
落井下石、冷嘲热讽时怎么没想到你们曾血浓于水。
谢宜味倒有些同情起言牧之来,又为自己曾经给沈宥和她牵红线而感到后怕。
“因为你是我表姐,而她是我娘子啊。”沈宥停顿片刻,又淡淡笑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家,惧内是不成文的传统……”
“你!”
正在趴墙根的谢宜味和里头的李飘飘一样震惊,他现在还真是变了,若换了从前,打死也不会将这些男女之情宣之于口,还能承认得这般理所当然。
李飘飘自知“策反”失败,索性出口恶气也好。
“阿宥,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难怪混得连科考资格都没了。本来还以为你是蛰伏的鸿鹄,可与我比肩齐飞,是我高估你了。
她冷笑之:“做个庖厨或庸医,倒也饿不死。”
“表姐贵人多忘事,我早与你说过,我就喜欢家雀,也甘心做一只家雀。民以食为天,庖厨能烹煮佳肴;而这一切又依赖于一副康健的身躯,人生在世,不过吃饱睡好。入仕为官为的是百姓,做大夫也一样,救死扶伤,殊途同归。”
细品品,沈宥的这番语气,倒有点谢宜味的感觉——恣意潇洒,安乐随性。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救那野种了?”李飘飘言归正传。“就因为他们追加了丰厚的诊金?”
“我只知他小小年纪,有大把美好光阴,不该活在与药罐为伴的童年中。”沈宥斩钉截铁,态度已然很明确。
李飘飘没有再作游说,却有些被他的话所触动。
不知是心软了,还是绝望了。
而后,谢宜味便听见了脚步落在木台上的声音,混着一地的瓷片碎盏,她那般精致的人,竟也全然不顾自己华丽的绣鞋。
李飘飘踩着那些碎瓷片惶惶而出,就像曾经她想践踏那条无辜又蓬勃的生命一般。
虽然谢宜味没有全程偷听他们的对话,但到这里,李飘飘此行的目的已很明显了。
这个宝琴带来的病娃,是李飘飘在言家最大的威胁。若他恢复身体,一旦身份被承认,入了宗谱,那便是言家的长孙。
她此时尚未有孕,即便诞下孩儿,也不知是男是女。
人算不如天算,既当初是怀着目的嫁给言牧之的李飘飘,就该做好面对那些糟心事的准备。
谢宜味正在感慨“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艰辛之时,冷不防身后一个热情的小丫鬟路过,喊道:“少夫人,你在这儿赏梅吗?可需要我替你拿个汤婆子?”
沈家人人皆知,少夫人喜欢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美食,这会儿她若是在考察哪一株梅花开的香,倒也不足为奇。
“嘘!”谢宜味冲她做了个手势,整理了衣衫,装作一副正好路过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走进茶室。
沈宥正命人收拾着碎瓷盏,自己拿茶针摆弄着茶叶。
抬头便望见那个发髻有些凌乱,面庞微微泛红的人,说家雀,家雀就来了。
他沉重的心情又变得明朗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他放下茶盒,本想将她拥置椅垫上,可当触手生凉时,又改了主意。
还是……先做个人形的暖手炉,把她圈入怀中捂捂吧。
谢宜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忱撩拨的心跳加速,况且,旁边还有两个打扫的小丫鬟站着呢。
她故作镇定,虽双手被他拢着,眼睛还是不自觉瞟来瞟去:“我就是偶然路过,瞧这门口的梅花开的正好,就想着做点腌渍梅饼或梅粥……”
他信不信无所谓,关键是那两个小丫鬟当真就行!
显然,沈宥“明察秋毫”:“想来,这梅树下的风也特别大,不然你的鼻尖怎么冻得这般红?”
谢宜味:“……”
不拆穿会死吗?
她只能奋起反调戏:“让我想想啊,我可能是在你论及表姐和娘子的区别时,就来了……”
沈宥忍不住拿手指刮了刮她的泛红的鼻尖,继续没脸没皮:“那娘子觉得,我言之可有理?”
“想不到,你科考不行,论起家长里短倒头头是道。不过,娘子固好,做举人娘子岂不更风光!”
谢宜味一时忘情,还担心自己刺到他的痛处,没想到,沈宥倒是一脸无畏,只是望着她,眼底尽是包容与温柔。
她趁机借题发挥,打算好好和沈宥聊聊。
“阿宥,所以你早就知道卷子被掉包的事是言家搞的鬼?”
“恐怕这事和我姨夫也脱不了干系。”沈宥语气平淡,没有愤恨也没有惊讶。
除了掉包,还有十年禁考,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怕间隔太近,字迹被认出吧。
他可真够沉得住气的,换了个人,就算不直接戳穿,至少也不会闷声不吭地任他们嘲讽了。
“所以……那天你是故意敬酒,套言牧之的话?”谢宜味又一次感慨他的深沉心机。
沈宥只是沉默,静静聆听她的猜想。
“既然言家人如此弄权专断,丧尽天良,我们为何还要不遗余力地救助言牧之的孩子?你这几天为了让小娃早日恢复身体,研究药方,都熬了好几个晚上了。”
说到这,谢宜味望了望他眼底的一抹青黑,就觉得不值。
“还是说,你是故意的?故意救言牧之的孩子,好让你表姐心慌意乱,给言家埋个定时炸药,好借这个孩子,把他们搅和的天翻地覆……不过,你怎么就知道宝琴和这孩子能在言家立稳脚跟呢?”
谢宜味还想往下说,却已经被沈宥喂了一块菱粉糕。
“唔,你干嘛……”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娘子啊,我发现你不去写话本真的是屈才了,若闲来无事的话,不如给来思凡楼的说书先生排几场吧。”
这次,他倒是没有再打那嘴里糕点的主意,只是耐心地看她细嚼慢咽。
无论心情多烦躁,只要看谢宜味吃东西,便是一种治愈,若能够和她一起享用美食,人生便不算虚度。
看着看着,沈宥也拿过一块本来打算让丫鬟一并撤下的菱粉糕,放在嘴中。
“你呀你……”他长吁了一口气,道:“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意气用事,替我打抱不平,四处宣扬。方才你也听见了我与表姐的谈话,她还许诺说,可以让姨夫帮我争取机会,取消十年禁考的桎梏。可其实就算我不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我也一样会救治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理由。”
李飘飘甚至暗示沈宥,可在药中可做些手脚。总之,不能给这孩子存活于世的机会。
这些,沈宥都没有告诉谢宜味。
更何况,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的身后如今有白公子撑腰。连白公子都没有声张,那言家必定牵扯了更复杂的关系,大家必须再三隐忍。
“可凭什么言牧之做了缺德事,抢了别人的荣耀,却还能享受荣华富贵,甚至即将到来的齐人之福。我们并无害人之心,可也得有防人之心啊!”
保不齐到时候治不好,言家还要怪罪于他们,反咬一口。
谢宜味知沈宥忠厚心善,不想他再次吃亏。
可眼前这人似乎依然慈眉善目,不,仔细一看,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倒是多了些东西。
如果说过去的沈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韧。
而现在的沈宥,除了韧,更多的看淡荣辱得失的豁然之气,他的眼中除了星河闪烁,还装下了点别的。
那便是谢宜味的身影。
“娘子你是在替我担心吗?”他又笑,手却将她豢的更紧了些。
“是啊,担心你一个不高兴,又要闹和离!”她低头,指尖来回描摹着他胸前那回云纹样。
沈宥被她挠得有些心痒,便决意不再逗弄她。只收了笑,握着谢宜味的肩膀,认真道:
“娘子放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就算沿街乞讨都赖定你了,这辈子都不提和离了。”
至于为何救人,沈宥真的没考虑那些是非恩怨。
他的初衷一如拜入师门时,谢知越与他说的话: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这句话,曾几何时,在谢宜味与他包扎伤口时,也说过。
日后,无论做什么事,沈宥都奉为心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