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芳。
行至山脚,忽听有人叫他们两人的名字。沈宥还纳罕他乡也能遇故知时,谢宜味已经认出来人。
正是当年在白鹭书院执教香道的老先生徐秋水。
李飘飘说他南下云游,想不到能在缙州遇见。他一向仙风道骨,两袖清风,今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童,倒真有点老神仙的感觉。
一日为师,终身有恩。
谢宜味天生怕先生,立马从沈宥的背上跳窜下来,恭敬叫了声:“徐老先生好。”
沈宥也低头,行礼。
倒是徐秋水,一改之前在书院授课时的教态,极其随意和蔼,捋须笑道:“当初在学院时,我就瞧着沈宥为你仗义执言,对你的态度非同一般,看样子,如今你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算来,是不是还欠老夫一杯喜酒了?”
徐老居然会开玩笑,让谢宜味这个学渣自心底松了口气。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谢宜味笑道:“徐老想吃酒还不容易,来益安思凡楼,报我俩名号,给您骨折价。”
“瞧瞧,瞧瞧这机灵劲儿啊,一如当年考试时。让你篆个香就难于上青天,让你插科打诨你就来劲儿。”徐秋水指着谢宜味。
“老夫不过讨杯酒喝,还不忘赚我的饭钱。沈宥啊,你这娘子可真厉害了。”
沈宥忙致歉赔礼:“徐老说笑了,宜味玩心重,您若是肯赏光思凡楼,自然是座上宾,必须好好款待。”
“嗯,果然是沈宥谦逊有礼。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
不是……徐老先生的言外之意,说她是淤泥呢?还是青涟?
谢宜味正想狡辩,忽然由此及彼,想到了出发时李飘飘的嘱托。
既然遇上了,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徐老,听阿宥的表姐李飘飘说,您隐居承州,竟没想在这儿能遇上。”
徐秋水笑道:“所以,我与你们这两个学生也算有缘。”
几人叙旧闲聊,不知不觉已到了马车旁。谢宜味让沈宥把李飘飘让他们代为转交的东西拿来。
“徐老,这是表姐托我带给您的香炉,说您会喜欢这个礼物的。”沈宥将一个玄色锦盒交给徐秋水。
“哦?飘飘带给我的?”
小童子接过盒子,替师父打开,徐秋水取出那个造型精巧的香炉,里头还放着李飘飘篆的香。
那图案缥缈浩瀚,正合着师父的名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霎时间,芳香幽远而出,沁入心脾。
谢宜味道:“好香。”
她指的是气味。沈宥开始还担心李飘飘会不会在香中搞什么手脚,现在想来,是他多虑了。
徐秋水望着那图案中的低低飞翔,几近坠入湖面的孤鹜,也道:“好香。”
当然,他指的是这香的品种。
“飘飘倒是有心了。”徐先生微微眯眼,沉醉于幽香中,随即,收好了香炉。
交接完毕,正欲辞别徐老先生。
他却叫住了他们:“看来,还没吃上你们的酒,我得先请客了。我在缙州置有一处别业,近来请了一个好厨师,正好,你们替我掌掌眼,他的手艺如何?”
一听有人请吃饭,谢宜味爬山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不禁两眼放光,道:“相请不如偶遇,徐先生不仅传道受业解惑,还解决温饱。事不宜迟,那我们赶紧出发吧。”
“你也就吃饭时会对我们这些先生用敬语。”徐秋水白了她一眼,笑道。
马屁拍完,午饭也有了着落。
谢宜味自然是心意盎然地与沈宥一道,跟随着徐先生的车驾,来到了郊外的别业中。
*
车子停在了山间一座院落前,远处千峰叠嶂,万壑峥嵘。近处,沟谷交错,古木森森。
谢宜味感叹:“徐老啊,你可真是不显山不显水。这么好的房子,还叫别业呢,用来养老最合适不过了。”
“嗯,看来老夫是真老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嘿嘿。”谢宜味讪笑,徐老先生不至于一生气就不给她吃饭了吧。
缙州因为有轩辕祠宇,所以这儿的人倒是深受《素问》、《灵枢》的影响,遵循“道法自然”的养生原则,加上好山好水,让当地人对吃食都颇有研究。
徐秋水道:“既来了,你们可在这附近先逛逛看看,风景很好。缙州盛产蕈,春有合蕈,秋有稠膏蕈,都是风味鲜美的山珍。”
谢宜味和沈宥点头,内心皆是心之所至。
要知道,这合蕈可是菌类中独占鳌头的一个,堪称山珍之王,或煮或炒,芳香韵味发于釜鬲。肥嫩,滑美,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林木坚瘦,土松芽活。
山坳中湿气蒸腾,从枯枝败叶间,从茸茸青苔上,顶着花帕缠头、套着织锦裹腿的合蕈果然都展露了头角,一簇簇,一丛丛,生机勃勃。
谢宜味很快便采了一篮子。
沈宥道:“你可小心为上,别误采了毒蕈,我在书中看到,有一种叫作‘茹闾’的,就长于春季。不仅不能吃,连闻都不能闻,是拿来做毒药的。”
吓得谢宜味花容失色:“你可别危言耸听,我只知道,这颜色过于鲜艳的蕈类,基本都是有毒的。我不碰那些便是。”
“也是。”
沈宥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过警惕了,因笑:“大部分毒蕈通常都生长于高山之巅,是黑市中高价寻求的制毒之药,若被我们踩到,也算是运气了。”
踩着饭点,他们进了徐老的院子。
徐老已吩咐小童恭候:“饭菜已经为二位准备好了,可移步食厅。师父说这蕈得趁新鲜吃,不如我拿去让厨房帮你们处理。”
“知我者,徐老也。”谢宜味疯狂拍马屁,将一篮刚断了气的蕈给了小童子,拿到了厨房。
食厅,徐家仍沿用旧时吃饭方式。徐老先生盘坐在上沿,而谢宜味和沈宥相对而坐,前置一张窄小的桌案了,已经放好了一盏精致的小盅。
“缙州有名的常春煲,尝尝。”徐老示意。
恭敬不如从命,谢宜味自然不会客气,打开盅盖,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观其汤煲之色,熬得乳白浓厚,上点缀着红色枸杞若干,白色薏苡仁若干,竹荪一根,花朵是用嫩青菜根削成,铜钱是用南瓜调啄而出,一下子,红、青、白、黄,相映成趣。
捞其汤底,竟还藏着一只完整的鸭子!
谢宜味小声对沈宥道:“早听说缙州的麻鸭很出名,体型小,肉质紧实,炖后速而不烂,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
鲜美不腻!
忍不住要再喝几口。
徐老乃调香炼香高手,家中自是香烟袅绕,配着袭人之气,喝着养人之汤,彻底缓解了旅途的疲惫。
“我在香中加了放松身心的龙涎香,谢宜味,你这狗鼻子可闻的出?”
谢宜味深吸一口气,笑道:“这味道可不就和当初在书院中先生为我们示范的一模一样嘛。真怀念书院的时光啊,能有幸聆听徐老这样重量级的先生授课。”
为了今天这顿饭,她可是把今年的圆滑之话都快说尽了。
徐老自然懂,却还是很受用:“你这性子倒是闲适,深得我心。其实,我常劝飘飘,让她切莫过分在意得失,锱铢必较,也不要事事争风头,活得潇逸些岂不快哉?”
他是道教信徒,自然讲求和光同尘,无为而治。
沈宥心中感慨,可惜啊,表姐虽是徐老的徒弟,却没有尽得徐老真传,只传承了他精妙的篆香功夫。
看来,徐老真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
他们又回忆了往昔在书院一些事,徐老似乎也很关心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于是,沈宥便简单告知行程意图。
很简单,既寻膳方也寻春芳。
“年轻时多走走看看,是好事。增光见识,笔下生花。”徐老给予了肯定,同时也提出了质疑,“何不继续南下?反而选择在承州折返呢?”
“还不是因为承州盛产檀……”谢宜味本已脱口而出。但被沈宥抢先。
“哦,是这样的,徐老。”他却有另一番说辞准备。
“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是我与宜味第一次离家,家中长辈自放心不下,又听说承州在兴修水利,那已经是他们能接受最远的地方了。”
纵然是相熟的老先生,也不能说出自己的目的,就算是半真实的也不行。
看来,沈宥还是有所防备的。
“人之常情。老夫极为理解。”徐老握着茶杯,略一沉思,并没喝茶。
“不过,承州的水利工程快竣工了,你们若眷恋沿途山水,可以另做打算。”
沈宥含笑,顾左右言他:“徐老倒是对承州很熟悉。”
“先前在那边的书院授过一段时间的课,略熟罢了。”
这时,谢宜味发现,徐老似乎并未动筷,很是好奇。
“先生,你怎么不吃?”
“老夫近日辟谷,不食五谷杂粮,看看闻闻便好。”难怪,徐老连茶水都不碰。
天呐,谢宜味是无法想象,道家之人是如何忍受辟谷煎熬的,就和她无法想象佛教之徒不吃荤一样。
这些信念,比杀了她还痛苦。
“常春煲那么好吃,您都不馋?”她难以置信。
“那你多吃些,一会儿还有清炒蕈片,你可留些肚子。”徐老半嗤笑似地提醒谢宜味。
想到那些肉质鲜软的合蕈,谢宜味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