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炒合蕈上桌。
原先还沾着泥巴的合蕈被厨师处理得干干净净,那小伞般的形状也被削成了粒粒均匀的小丁,放在碧色的瓷盘中,宛如珍珠落玉盘。
这菜也出自庖厨赵师傅之手。并且由他亲自端上来。
赵师傅长着方正脸,细长眼,像是中原人士。
谢宜味对擅长烹饪的师傅都很佩服,早就想一睹做出这细腻养生的常春煲之人风采。
“赵师傅,您不仅炖煮一流,雕工也是极佳啊,区区两道菜,就让我领略了好几种雕法。”
谢宜味记得奶奶与她说过,用刀之妙贵在雕刻。
“贵客过奖。雕虫小技,微末之流而已。”赵师傅刀恨话更狠。
“只要够专,雕虫也能成为大师。我就特别佩服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沈宥也附和,并且偏头向师傅讨教。
“赵师傅,我注意到你在常春煲中还放了薏苡仁,可是为了佐这麻鸭的特质,健脾利湿、舒筋除痹、清热排脓?”
“你懂医理?”赵师傅有些不屑的反问,似不想和他们多说。
“赵七,不得无礼。”徐老约束道,“两位贵客乃御医和御厨后人。”
这话还是有点杀伤力,“恃厨傲物”的赵七倒是放尊重了些,也和沈宥解释道:
“鸭肉性凉,我就喜欢在煲鸭时放些利水渗湿的薏苡仁。初来缙州时,身上没钱,只能买些瘦小且偏黄灰色的薏苡仁吃,但煮熟后却发现甚是香糯。因此,我便尝试做出了这道常春煲。”
也是靠它,让赵七受到了徐家的青睐。
“不错,世人都以为薏苡仁越白越好,殊不知这种颜色的薏苡仁其实质量是最为上乘的。”沈宥内心的猜测果然得到了验证。
苡米胜过灵芝草,食药营养价值高。
常食可以延年寿,返老还童疗效妙。
难得遇上善于思考,以药入膳的庖厨,沈宥受益匪浅,面上虽拘着,内心已经激动得连顺口溜都编好了,准备今晚就把这道缙州常春煲记入书中。
谢宜味见沈宥迟迟未动筷,知那呆子又在那吊书袋了。忍不住打断道:“听口音,赵师傅可是来自豫县?”
赵七年轻时举家流徙到江南富庶之地来讨生活,虽乡音未改,但也有十年了。赵师傅略微抬头,斗胆打量着正说话的这个妙龄小娘子。
长得就跟刚出锅的糯米圆子似的,白白嫩嫩。她正舀了一勺清炒合蕈往嘴里送。
他微微皱了皱眉,不经意问了句:“贵客家中也有豫县来人?”
“那倒不是。”谢宜味笑容灿灿,快人快语,“前些日子在万屿湖交了个朋友,是烹鱼高手,也是豫县人,和我提及了他在缙州的朋友,我便随口问问。”
“哦。”赵七又陷入沉默,拳头却紧紧攥着。
谢宜味一边说,一边又吃了几口菜。
“徐老,您可真是慧眼识高手,请到这么好的厨师。若不是我们着急赶路,真想在您这多蹭几顿饭呢!”
徐老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境界至高,非寻常人可企及。
“看你们这对小伉俪吃饭也着实有趣啊,别人都是食不言,你们却连吃个薏仁都有一番妙论,实在有趣的很!”
一顿饭吃出了许多学问,谢宜味又提醒沈宥:“相公,在徐老面前,你就别拘束了,光喝汤多没意思,快尝尝那合蕈,甚是鲜美呢!”
“好,好。”面对娘子俏皮盛情,沈宥自是无不推辞。
他正要拿起勺子去舀,眼前那盘清炒合蕈却被赵七抢先拿走,紧接着,赵七又端走了谢宜味面前的那一盘。
“赵师傅,你……”
谢宜味正吃得津津有味呢,就差没说“你抢我吃的干嘛”时,那赵七已沉着脸,退了出去。
“这碗菜炒得不好,恐怠慢贵客,我去倒了重做!”别看赵七这五大三粗的,脾气还真傲娇。
说完,他已经端着两碗残羹剩菜,风驰电掣般走了。
“诶,赵师傅……”
徐秋水倒是见怪不怪,淡定解释:“我这个厨子就这样,厨艺虽然不错,但脾气也大,你们且随他去……”
既如此,那只能客随主便了。
*
因为他们来时是搭乘徐秋水的马车,回去便也由徐老派马车送他们回去。
冬青和小酥会在约定地点等候。
车子缓缓驶着,车厢内,谢宜味酒足饭饱与沈宥闲聊。
“相公,你说着赵七是不是就是万屿湖的鱼师傅说的朋友。看着倒有点像,那脾气更像。可如果是他,为什么方才他不与我们相认呢?”
沈宥闭目养神,思考问题:“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他就是脾气古怪吧。”谢宜味很不理解。
“也就徐老先生好说话,不与他计较。他若是思凡楼请的大厨,我定要把他驯得服服帖帖。”
“娘子勿要大言不惭,你可别小看徐老,方才与他交谈,我感觉他除了香道外,对饮食之道也是颇有研究。”沈宥本来只是想给她泼泼冷水,挫挫谢宜味的锐气。
忽而,在他重新回忆着方才那道常春煲时,脑海中不知怎的,又浮现出赵七用南瓜雕出的那一枚铜钱图案。
铜钱!
那么多图案,为何会偏偏雕刻铜钱?
常春煲是待客的主菜。想必,徐老每一次设宴款待外来贵客,都会上这一道菜。
赵七虽然有自己煲汤设想,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最后的菜品都是由雇主决定。
放着那么多鸟兽虫鱼、梅兰竹菊不雕,偏偏雕刻铜钱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主人爱钱!
这便与徐老与世无争的高洁品性大相径庭了。
看来,这别业中奇怪的人,还不止赵七一人。
可这赵七呢?为什么在谢宜味刚刚吃那清炒合蕈时没做什么,偏在沈宥要准备去品尝时,却把那两碗菜都端走了呢?
“相公,他不会是与你有什么宿仇吧?”这是谢宜味的推断。
沈宥没说话,沉思着,继续回想着席间种种蛛丝马迹。
“对了,娘子,合蕈一般是怎么吃的啊?”
说正经事呢?他居然破天荒问这个,谢宜味虽不明故里,但还是滔滔不绝地向沈宥介绍:
“这个算你问对人了,合蕈可以炒鸡蛋,煮粥,煲汤,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合蕈雕成珍珠形状清炒呢!有意思。”
“问题就出在这里!”沈宥忽然喊道,一把拉过谢宜味。“娘子,那合蕈有问题!”
“啊?”
“我们中计了。你吃的不是我们刚刚亲手采来的合蕈,而是徐秋水事先准备好的鹅膏蕈。”
鹅膏蕈便是沈宥先前说的一种毒蕈,长得与合蕈很像,味道也没差。一旦误食,则面皮青紫,指甲发黑,轻则头痛气短,重则七窍流血,要出人命的。
若将它削成珍珠形状,谁还分得出原来的模样。
“你说什么?”谢宜味虽惊讶,但她相信沈宥。
这边,沈宥已经在衣袖中找寻找随身携带的药瓶,还好岳丈大人有先见之明,给他们配了些解毒丸,专门可治食物中毒。
“娘子,你现在是否感觉到胸闷气短,浑身虚软,如果症状符合,那你必是中毒了。”沈宥替谢宜味望闻问切,又检查了谢宜味的指甲,所幸,中毒不深。便让她赶紧试着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原来,那赵七并非无缘无故发脾气,正是意识到他们是老乡的朋友,不忍加害于他们。
也正是他把两盘菜及时端走,否则现在马车里两个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毒说发作便发作,不说还好,一提醒,谢宜味果然感到身子极不爽快。
他们先前也算有所警惕,总以为若徐老是心术不正之人,大不了会在香料中做文章。
最终,香是好香,但还是防不胜防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谢宜味正在车厢内呕吐不止,浑身不适时,马车已在荒郊野外,一片乱坟岗中停了下来。
“二位,下车吧。”车厢外传来车夫勒马声,先前还是百般殷情的态度,现在已经冷淡至极。
沈宥怀抱着虚弱的谢宜味,坐在车厢中,不肯下车。
可想而知,外面根本不就是他们来时的地方。
“不下来也行,你娘子已中毒,活不了多久,你是想自己了结,还是请我动手,选一个吧。”
车夫也懒得废话了,站在车外,他替徐秋水杀过许多人,这次,区区一个书生,根本都不劳他祭出刀具。
车夫想着,一会儿就用马鞭吧,省时省力,也干净。
正想着,车厢内,沈宥问道:“这位兄台,我与娘子自知在劫难逃,也不奢望你饶命。只是我们与徐老先生无冤无仇,又曾是他的学生,他何故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见着文弱书生是个明白人,临死前也不做无畏挣扎。车夫便索性与这对苦命鸳鸯多说几句,也好让自己来日减些恶业。
“你们俩的确没招惹徐老。但李姑娘要除的人,徐老必会帮她解决。谁让你们运气不好,偏偏得罪了言家和王爷呢!”
“王爷?”
这李姑娘和言大人,沈宥是可以预料的,殊不知,果然背后还藏着个王爷!
“是端亲王吧。”
“少废话,已经让你死得瞑目了,就别磨磨蹭蹭了。”车夫怕夜长梦多,已经迫不及待,拉过马鞭,准备亲自进去结果了沈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