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进书房通传时,差点没地儿落脚。
这哪还是昔日公子那一尘不染的书房,这、这、这是废纸堆吧。
天知道小侯爷为了画几朵花,浪费了多少张上好的徽宣,耗尽了多少珍藏的矿物颜料。
甚至,为了博言蕙之一笑,孔彦还在画秋菊的黄色颜料上混入金箔,让菊瓣看起来更流光溢彩。
“公子,少夫人来了,等在书房外面。”松烟见小侯爷在愣神发呆,小声说道。
谁知,下一刻,孔彦便从一堆废话中抬起头,惊呼:“混账,那你还不请她进来。”
松烟委屈至极,心说:是谁说不许少夫人踏入书房半步的?公子这会子是失忆了吗!
他领命才走出几步,又被孔彦叫住。
“不对不对,此刻万万不能让她进来。”说完,他便放下笔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才几天不见,言蕙之发现堂堂玉树临风的小侯爷竟憔悴如斯,玉般的脸庞上零星还有胡子渣,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也深陷黑眼圈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这是要发愤图强、废寝忘食读书呢!
“蕙之,你找我?”孔彦一开口,便难掩的兴奋。
“是呀。”言蕙之手中握着那幅《岁寒三友》的画作,“早上得了小侯爷馈赠的画,蕙之特来致谢。”
原来是为这事。
孔彦看着她的纤纤玉手握着自己的画,想到曾几何时,她也抚摸过无数张自己的作品,仔细欣赏,这种被珍重的感觉真好。
“娘子喜欢,便是这幅画的造化。”孔彦不经意朝言蕙之边上挪了几步,想借机靠近她。
谁知,言蕙之突然转身问道:“哎呀,小侯爷,我觉得你应该是被骗了。”
“为什么?”
“侯爷平时可能没怎么关注平湖笑笑生的作品,有所不知。但蕙之还是略略有些研究,你且听我一一道来。”言蕙之展开这幅被她称为“赝品”的真迹,分析道。
“其一,笑笑生擅长描绘江河湖海,大千山川,一般的小花小草都只是他画面中小小的配景。其二,笑笑生设色素雅,从不用这些明艳的颜色,更何况这洒金的材质。其三,他用笔潇洒飘逸,可这幅画却有好几处明显的顿笔。”
言蕙之是最了解平湖笑笑生的,同时,她也是最了解孔彦的。
“因此,蕙之判断侯爷你是卖到假画了。”
她居然质疑本尊的画技,关键还分析的鞭辟入里,令孔彦无法反驳。
他总不能拍着胸脯说,我就是你如假包换的偶像本人吧!
“这……”孔彦面色凝重,装的不知所措之状,“娘子果然是行家,都怪松烟办事不利,回头我一定让他多多熏陶,长长见识。”
倒是甩的一手好锅,松烟再次陷入委屈。
“不知小侯爷这幅画从何处够得?花了多少钱?蕙之陪你去把它退了吧。”
万万没想到,言蕙之使出了杀手锏。
“蕙之又何必大费周章,区区一些银两也弥补不了它对娘子审美造成了侮辱,改明儿我再给你画些,哦不,我的意思是,再给你去寻些真迹。”这下,孔彦是真的不知所措了,差点还说漏了嘴。
言蕙之心中早就把他笑了千遍万遍,但还得极力维持表面的惋惜:“那怎么行,母亲让我管账,我就得勤俭持家。若是荣宝斋这些正规商铺买的,我们可以去理赔的。”
“娘子,真的不用了。”
孔彦心慌慌,汗涔涔,心中懊悔不已。
“小侯爷若嫌麻烦,告诉我店名,蕙之自己去。”
“不、不麻烦,但真的不用退了。”
两人争执不下,孔彦就差没当场致歉赔罪,说出真相。刚好这时,有人来传话,说是老侯爷叫他去书房说话。
这才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望着他汗流浃背的身影,言蕙之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孔彦,为爱变傻变痴变词穷。
噗嗤,她笑得卧倒在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副“赝品”。
“小姐,你这又是何苦让他难堪,明知道小侯爷已走投无路,还咄咄逼人。”玉壶看着着急,这两人啊,小侯爷如今都这般示好了,小姐为何就不肯顺势而为?
“他对我冷若冰霜,把我骗的云山雾罩,不给他点颜色,他还当我言蕙之好欺负?”
谁都不是挥之即来,招之既去的受气包。
*
一个疗程的调理完毕后,沈宥带着谢宜味作别谢知越和小俞氏,回到了沈家。
临行前,小俞氏又给他们带了许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
有时候盼着他们常常回来,回来了,又觉得索性还是不回来,这样就不用一次次忍受离别之苦。
谢知越是个性情中人,但以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宣之于口。
这不,他又推说自己诊务繁忙,去前厅了。
正巧谢宜味还在院子里和小酥采桂花,准备做桂花白糖。小俞氏叫住了沈宥,示意他过来。
随后,她从给他们的行李匣子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递给沈宥。
“这是老爷送你的,本来他只是让我打点行李时悄悄放进去。但既然现在有机会,有些话我还是想多嘴几句。”
沈宥连连说:“岳母有什么尽管吩咐。”
小俞氏和蔼可亲,笑道:“哪是什么吩咐啊,只是随意拉拉家常。”
她已经从锦盒中抽出一根墨条,这墨条看起来乌黑发亮,上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纹样。
“这是老爷专门定制的墨锭,加入了油脂材料,据说用这墨条磨出来的墨书写,墨色泛着青紫光,百年不褪色。”
“那我怎么舍得用,肯定是要好好收藏的。”沈宥认真地攥着墨锭道。
“傻孩子!你以为老爷为何平白无故送你这个,他是希望你用这墨锭在考场上好好发挥,金榜题名啊!”小俞氏瞧着这沈宥是愈发欢喜了,忍不住又想对他多加指点。
“那晚老爷与你聊完,回屋时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很像他年轻的样子。”
*
半分秋意半分暖,倒是午睡好时节。
沈宥拿着从谢家带回来的一篮大石榴,走在通往大厨房的走廊上。
心中还反复揣摩着岳丈大人说的那句话——和他年轻时很像。
哪里像?
长得像?不可能,又不是他生的。那是性格还是爱好呢?
正想着,迎面走来母亲冯氏。她刚好离了厨房,准备回房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母亲安好。”
“宥哥儿,这是要去哪儿呢?”一个从不踏入厨房半步的人,手里还提着个菜篮子,冯氏可算是叹为观止。
沈宥也不欺瞒,直言不讳道:“宜味爱吃石榴,趁着她午睡,我想给她剥些。”
奈何他之前几乎连水果刀都不曾拿过,也不爱吃这些繁琐的水果,更别提怎么剥了。
“母亲,我记得你那是不是有一套记录怎么吃各种水果的书籍,可否借我看看?”
沈宥果然是一个专一的顽固书呆子,然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可急坏了冯氏。
她暗自担心,自己年轻时常常被夸机灵,都说儿子像娘,金子打墙,那她怎么就生出这样一个呆子!
罢了罢了。
“宥哥儿,书你也甭看了。这会儿临阵磨枪还不一定磨的好。”她重新挽起刚刚放下的衣袖,调转方向,随沈宥回到厨房。
“这么好的怀远红花玉籽石榴,被你糟蹋了岂不可惜。今儿为娘就给你们做一道‘春兰秋菊’的甜点,保准一会儿宜味笑到合不拢嘴。”
春兰秋菊,可是出自屈原的《九歌》?
正在沈宥还愣在原地咬文嚼字时,冯氏已经走远了。
到了厨房才知道,这甜品里并非真的用兰花和菊花打造,而是用了三种典型的秋季水果:石榴、雪梨、橙子。
玉石榴籽和雪梨的果肉都是白色系,近兰花之色;橙肉金黄,近菊花之色,沈宥思忖:这大概就是将其命名“春兰秋菊”的内在逻辑。
石榴的浑身都是宝,有促进消化、提神醒脑的功效;而雪梨滋阴润肺,是对抗干燥秋季的强大水果。橙子的营养价值也很高。
因此,这份甜品又优雅又健康。
冯氏用专有的刀工将石榴划开,快速剥好,随即又将橙子去皮,撕去橙瓣外表的白膜,切成小块,最后才将容易氧化的梨削皮,切方粒。
三者混合,大小相近,再加上冯氏秘制的青梅卤和紫苏籽,用细糖霜拌匀,怎一个“绝”字了得?
满满盈盈的一盘,看的沈宥都口水直流。
“母亲,这道甜品好像没上咱家酒楼的菜单吧?”沈宥依稀记得,毕竟所有菜单都是他抄写设计的。
冯氏瞥了他一眼,心中感慨:这么花心思的菜,若不是为了帮你哄娘子开心,我还真不稀得做。你当你娘这厨艺,这身价是摆设吗?
但嘴上只轻描淡写道:“你爹嫌它太小众,太文雅。”
“嗯,果然是我爹,怎么俗怎么来。”
就这样,沈修成了替罪羊,指不定怎么在酒楼里打喷嚏呢。
算算时间,谢宜味午睡也该起了,沈宥找了个木托盘,端起这道“春兰秋菊”。
“等等,母亲劳烦你帮我拿两套匹配的碗勺,我端回房去享用了。”
冯氏却只递给他一只小瓷勺。
“母亲,这恐怕不够吧?”沈宥笑道。
“一勺不够的话,一勺一勺应该够了。”冯氏似在暗示什么,“相信我,一勺比两勺好。”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