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嘴！”话还没说完，沈宥已经厉声呵斥，温和的脸上冷白一片。
他攥紧了拳头，指缝间都渗出了汗。
谢宜味的心意他向来是明白的，盼和离，要自由，若不是沈家还有美食可学，她会甘心呆在这儿？
她从来都只把他当朋友，于小酥、冬青并无二意。
清风吹烟，逐苇春心。
这一日，谢宜味又是满面春风地回来，到了门槛边，还娇羞无意，摆弄着裙摆。沈宥分明看见她的发髻边，多簪了一朵水红色芍药，衬得她愈发雪肤红绯。
果然！女为悦己者容，他为欺妻者怒。
“来，大家快来尝尝，这姜汁调蛋和核桃酥特别好吃。”谢宜味从小盒里拿出一碟子核桃酥，还特意亲自拿了一块走到沈宥身边，“沈宥，我一看见这个就想到你了，你最近背书辛苦，吃这个可以增强记忆。”
她外出了一日，难免出了汗，此刻身上的药香丸混合着芍药花的香气，扑面沁鼻。
沈宥又触景生情，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谢宜味，你去哪里了？”
她倒是像是有备而回道：“也没去哪，就是随便逛逛，吃些喝些。”
呵！敢情益安城什么时候新冒出那么多酒楼茶馆，能让她日日流连。
沈宥强压火气，又问道：“明日正好书院放假，不如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你就在家好好看书吧。我去的都是那种市井小店，你不会喜欢的。再说了，小酥不是陪着我嘛。”她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拒绝得干干脆脆。
“可是……”
沈宥不甘心，正欲再说，谢宜味已经把话说死了：“好了好了，等到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说罢，她已经跑出去，喊小酥替她放水洗澡了。
偌大的饭厅，别人都其乐融融地享受着少夫人带回来的甜点，只有沈宥，心事重重，脸色比生病时还难看。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给他致命一击了。等到时机成熟，他不接受也没办法。
“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幸好你察觉及时，要不然，到时候少奶奶连娃娃都造出来了，你还蒙在鼓里呢！”冬青见沈宥死死地掐着手中那块核桃酥，都快把它捏成渣渣了，不禁宽慰道。
谁知，这些话，更是深深刺痛了沈宥。
他觉得自己头顶上徒然多了顶帽子，还是油光翠绿的色泽，压的他头疼脑热。
“冬青，此事事关少夫人的名誉，你切不可和别人说半个字。”事到如今，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想保护谢宜味。
“是。”冬青听命，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理？”
这倒是把沈宥问住了，他还能如何呢？
左右不过就是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迟早都要知道的真相。
小雀儿寻完了食物，总归是要飞走的。既然留不住，那就早点让自己从这个海市蜃楼般的梦境中醒来吧。
“冬青，我们这样……”他招了招手，悄悄与冬青吩咐。
昙花一现，刹那芳华。有些花是留不住的，有些感情也不是一味付出就能换的回报。沈宥别过头，呆呆地望着地上谢宜味掉落的芍药花瓣。
“公子，那我先下去了。”
“嗯。”
“公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喔，方才看书忘了拉帘子，酸胀！”
*
第二天清晨，注定是个不怎么骄热的好天气。
谢宜味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又跨着篮子出门了。沈宥和冬青使了个眼色，冬青便心领神会地上前，寻了个由头，把小酥叫走了。
于是，谢宜味只身来到了老太太的院落里。这几日，老太太精神头好多了，气色红润，话也多起来。
“你这丫头也真是奇怪，纵然我回回都挑你的理，可你还是不胜其烦地给我送这些来。”老人家正在院子里浇花，清理被昨日风雨吹落的残叶。
谢宜味便把食盒轻置在桌上，拿了葫芦瓢帮她一起灌溉花园。
“虽然啊，您嘴上嫌弃，可每次都是很包容捧场的吃了。我知道的，您呐，是面冷心热，不然也不会每次都给我留着门，煮好茶，还把点心装好给我带回去吃。对了，昨日您还摘了最心爱的芍药花给我簪头，回去以后，她们都夸我来着！”
谢宜味忽然想起了昨日沈宥看她的眼神，现在想来倒又些蹊跷。
小酥她们都说好看，偏他一幅视若无睹的样子，叫她好生失望。
老人家的心事都被她看透了，露出久违的笑：“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啊！罢了罢了，让我来看看，你今天又带了什么？”
两人放好水桶，擦干手。回到茅舍中，谢宜味已经打开了食盒，是一碗盛在莲花碗中豆腐羹。
话说自打谢宜味闯入院子后，便为这孤零零的僻静一隅带来了勃勃生机。
起初，老太太对她还是爱答不理，不是管自己念经敲木鱼，就是精心打理花园菜地。无论谢宜味说什么，做什么，她只是冷嘲热讽。
“老人家，快来瞧瞧我做的山楂藕片！”
“就这也叫藕片，叫马蜂窝还差不多。”
“老人家，您不是说不吃嘛，怎么这山楂少了一角？”
“我就是想知道它有多难吃，嗯，果然一股怪味！”
“……”
但是，时间一长，老人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若是她不来或者晚来一会儿，她就会在心中记挂：莫不是被临时派了活？又难道大大咧咧地又被责罚了？
“老人家，您怎么把狗洞给堵上了！那下回我怎么进来？”
“小狗都知道走前边的木栅栏门，偏你眼瞎！”
“老人家，你想不想听听我今天这道药膳的典故啊！”
“不想听你就不说了吗？”
“……”
谢宜味想思绪收回，自豪地介绍：“这叫雪霞羹，它入口即化，特别适合你。”
老太太撇了一眼，还没尝，只道：“沈修的菜，口味有余，韵味欠缺。说到底，都是他年轻时仗着老子在御膳司有些地位，散漫随意，不好好做学问，只知道研究那些新鲜猎奇却不入流的菜。”
话还没说完，谢宜味的表情不单单能用惊鄂来形容了。
她什么都没说，老人家居然就知道这是沈修的菜谱！而且，她、她、她批评自己也就算了，居然连自己的偶像都敢批判质疑。再加上，她连当年在宫中的事都了如指掌，这老人家到底什么来头？
毕竟她冒犯了沈修，谢宜味还是有些不高兴，便直言不讳道：“做菜又不是吟诗作对，状元也干不了厨子的活。依您看，那这菜怎么才算风雅？”
老人家像是料到了她会反驳一般，也不多说。
只是挽起袖子，来到灶台边，生火烧水。她从花缸中摘了几片水芙蓉，清水过，将花瓣放入沸水锅里焯两三下，变色捞起，再迅速甩干。同时，另一锅放下已经切得均匀成丁的豆腐，入油，入姜丝一撮。一系列动作，根本没有停顿迟疑，把谢宜味看得都忘了帮忙。
“老人家，要我帮你吗？”
“你起开，在一边好好看着。”
她的手就像是有仙术，同样的食材，被她翻折切揉后，就仿佛有了生命，任她调用，每一步都是有条不紊，每一个动作看似蜻蜓点水，实则完美预估。不会像别人那样，让厨房看起来火急火燎的。
紧接着，老人打开一个平平无奇的杂物柜，只见里面是摆放地整整齐齐的各式碗碟盅盘。她就望了一眼，选了一个黑釉圆盘，随即，按住花瓣轻轻一转，将它们排成一圈，再把豆腐块慢慢倒入。
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没有任何碎块和残留。
谢宜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不是神游幻境。
“这雪霞羹，这样做才不失风雅。粉红荷花配上米白豆腐块，衬托绯紫渐变的花瓣，犹如雪霁泛起晚霞。可不是把豆腐放在莲花碗中随便敷衍的。你尝尝看。”
她不系围裙，身上却不沾半分污渍。
她、她、她不是人，是个老神仙吧！
谢宜味惊魂未定，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惊呼：“此味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啊！”
相比之下，她公公做的的确得靠边站，至于她的，还是直接倒了吧。
老人家笑了笑：“哟，这吃东西还吃出诗兴了！”
“不是……这……”谢宜味都快语无伦次了，“您、您也太厉害了吧，难怪您看不上我那些雕虫小技了，我这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啊！”
虽然只是一口小小的雪霞羹，足以一叶知秋。她敢笃定，这老人才是沈家隐藏最深的大厨！
“你做的也不错啊，至少会动脑筋。你还知道根据不同人的病情，用食补的方法来调理身体。我很欣赏你。”想不到，她小小的初心，还会得到大师的好评。
谢宜味激动到难以自抑：“老人家，那您能收我为徒吗？我是真心喜欢美食，想要好好做东西给家人吃。”
“家人？”
“嗯，他生了很多年的喘鸣之症，体质不好，如今大病初愈，我想慢慢帮他食补调理！”谢宜味知道虽然沈宥已于常人并无大异，但固本培元，药补不如食补。
“听你这口气，你似是很在意他，难道是心上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谢宜味低头不语，却羞红了脸，正要点头，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重重的撞击声……